嚴幹事和小燕子

那時我是鐵道兵部創作組的創作員,二十啷噹,一根馬尾辮,碎花襯衫配藍色軍裙,暑天無君子,所以我的裝束一半是當兵的,另一半是老百姓。一下到鐵道施工部隊,到處聽人叫嚴幹事。這個稱呼好荒誕,它和我打死不相認,所以我對連隊里的真正幹事們說,直呼其名吧,否則你們叫嚴幹事我就前後左右看,不知道誰是嚴幹事。但幹事參謀們都謙遜地直笑,說上級機關來的,怎麼好直呼其名。意思是直呼嚴歌苓的話,就造次了。一個年輕宣傳幹事說,那就叫你老嚴吧。我說我肯定不比你們任何人老,如果你們願意叫小嚴也湊合,他們更是一副不敢造次的窘迫笑臉,說那更不行,讓首長聽見該說我們沒上沒下了!好了,我從此就要把嚴幹事當下去。

嚴幹事在團部招待所下榻後,特別喜歡被山西老鄉稱作塬的那道風景線。招待所是一排簡易平房,推門出去就看見三四里外的塬,中間相隔著田野,正是高粱起青紗帳的時節,那道塬從我視野一頭延向另一頭,塬頭是平齊的,似乎是青紗帳的一道巍峨城牆。順著田間小路走出去,嚴幹事不請自來地駐足在村中泥屋門口,外面是白天,裡面已是夜晚,黑暗中只能看見一座泥灶台,一口帶豁口的鐵鍋,不知鍋里一日三餐煮什麼,也不知主人何處去了。再走得遠些,看看塬還那麼巍峨,那麼遙遠。村子散落著相似的泥屋,屋裡夜晚同樣開始得比別處早,也同樣強調灶台和鐵鍋是最重要的傢具。

到飯廳跟幹事們一說,回答是:嚴幹事,你可不知道,這裡的人窮啊,要不是鐵路修到這裡,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出門,都不知道塬那邊是啥生活。我問,那塬那邊究竟啥生活?幹事甲笑說,跟這邊沒㞗兩樣!幹事乙說,二團就在塬那邊,雞蛋都收不上來,炒雞蛋也用雞蛋粉。

第二天嚴幹事又進村,來到一座稍大的泥屋前,聽見微弱的啾啾聲,低頭一看,一隻黃口乳燕在地上撲棱它那一隻半翅膀,因為有半隻折斷了。就算它不折翅,它也不會飛起來,因為這個禽類小臉上滿是明黃的大嘴,說明燕子幼小得很呢,這點判斷,我這城巴佬還是有的。於是嚴幹事小心地捧起乳燕,明黃的大口顯得更大,再大一點就可以翻過去把它自己吞沒。小燕子不幸掉在了這個鍋底朝天的窮鄉親屋檐下,這麼大一張黃口,多麼讓人為難:怎樣從牙縫裡省出口糧來填喂?又一想,如此貧窮也不妨礙燕子將其認作家,每一春按時探家。嚴幹事站在那裡,希望燕媽媽覓食回來,好把它的孩子認領了去,但等了好一陣,不見燕歸來,手心裡的小燕子只是張嘴,不發聲音了,也許餓壞了,在向我要吃的。

嚴幹事就這樣有生以來頭一次獨自擁有了一個寵物(童年時家裡養的貓、狗、雞、鴨、兔子等等主權歸外婆外公)。小燕子跟著嚴幹事住進了鐵道兵兵營,頭一天的晚餐是嚴幹事在青紗帳里捉到的爬蟲。嚴幹事愛美,怕太陽晒黑鼻樑兩側的雀斑,總是戴一頂草帽,草帽上還拴了一根淺粉色的帶子。(現在我實在為當年的嚴幹事難為情,竟有過那麼嗲嗲的審美趣味!)招待所的屋子很大,縱向拉一根掛毛巾晾衣服的鐵絲,草帽帶子被系在鐵絲上,帽兜里墊兩塊手絹,成了小燕子很不錯的一張吊床。小燕子頭一晚睡得很不老實,不斷折騰自己也折騰嚴幹事,跳到草帽的寬檐上,細草編的帽檐在它可憐的體重騰挪下忽閃忽閃,險些翻過去,折斷小燕子的另一隻翅膀。天都亮了,嚴幹事沒法子,只好把草帽抱到床上,放在枕頭邊,小燕子和小孩子一樣,跟成年人近了,心裡就安穩了,不再啾啾個沒完。等到太陽升起,照進大屋子,小燕子還沒醒,嚴幹事此刻發現,人家乳燕不僅只有一張大嘴,眼睛也是有的,閉上了是半透明的,下面的眼珠依稀可見,似乎還微微浮動,難道夢見了燕媽媽?

嚴幹事不寫文章的時候,就要下連隊採訪。連隊的築路戰士個個又黑又小,但打隧道、鋪路軌反而是優勢,如同分工合作嚴謹的一群工蟻。連隊有人受傷,或有人犧牲,嚴幹事就有故事寫了,往工地就跑得十分頻繁。於是團部的軍人們常常看見嚴幹事手上托著個黃口小燕,假如這隻半個巴掌大小的禽類蹲在她肩頭,就有座山雕的意思了。嚴幹事當然不想給基層連隊座山雕的印象。嚴幹事採訪要記筆記的,手老讓小燕子占著也不是事兒,一次她試著把它放在帆布挎包里,它倒也不反對,從此就好辦了,無論去哪裡,它都不再礙事,安穩地待在挎包里,只要嚴幹事及時洗刷挎包內里。

燕子是那麼聰明的一種鳥,那麼快就學會跟不同物種共存。大概一個多禮拜,小燕子就能識別她的腳步聲,早晨她出門打開水,等回來推開門,它總是站在門後的掃帚邊上迎接。它也是那麼容易滿足,高興起來就把竹子扎的掃把當大樹,當然是樹冠朝下的倒置的大樹,它從「樹冠」往「樹榦」上爬,一邊爬一邊撲扇這兩隻禿翅膀,那殘廢的一隻還耷拉著,撲扇時也使不上勁。那是它自認為的飛翔。嚴幹事認為,小燕子一定會傷愈,一定會學會飛翔的,不過即便它一生都飛翔不起來,她也認了,因為她在乎小燕子在乎她。沒有媽的小燕子,認了一個永遠不會飛翔的人類母親。

有了寵物是要付代價的。每天嚴幹事忙完採訪和寫作,在傍晚時分就鑽到青紗帳里狩獵蟲子。獵蟲並不容易,尤其嚴幹事不如蟲子敏捷,飛的捉不著,爬的不好找,螞蚱倒是不少,但它們又飛又跳,個高的莊稼之間似乎還種了矮個莊稼,間距對螞蚱不是問題,對嚴幹事就難辦了。所以一晚上的獵獲物幾乎僅夠小燕子吃,可它在吃長飯,胃口隨著個頭長,黃口經常朝嚴幹事大張,於是嚴幹事動員了一兩個團部的通訊員幫著捕獵蟲類。通訊員十八九歲,認為兵部大機關來的嚴幹事有一點「吃飽了撐的」,他們幫忙也是幫一個吃飽了的人消食。

乳燕的黃口漸漸小了,顏色也不那麼黃得如同警號了。那隻折斷的翅膀依然拖在地上,它一撲騰打算起飛,身體就歪了,離地半尺就墜落,嚴幹事干著急,也幫不上忙。不過小燕子很有本事撲棱到嚴幹事的身上,每天嚴幹事面朝窗口坐在書桌前寫作,小燕子就順著她的腳撲騰到她膝蓋上,就在那裡打盹。嚴幹事用蘸水鋼筆寫稿子,寫寫就要將筆尖伸進墨水瓶里蘸墨水,小燕子就會偏一下頭,身體稍微晃一晃,陪伴一個寫作者工作,似乎它很自在自得。

通訊員幫著捉來的蟲越來越少,因為他們傍晚最大的享受是打籃球,為了我豢養寵物,他們犧牲了這點娛樂,怎麼想都不妥。於是她決定把小燕子帶到莊稼地里,讓它自己打獵。小燕子初入青紗帳是興奮的。它的遺傳密碼告訴它,這是它的用武之地。它東撲棱西撲棱,獵手的本能讓它知覺那裡有獵物。但它畢竟是個殘障獵手,螞蚱、刀螂,都欺負它有翅膀卻不能飛,很快就把它消耗得筋疲力盡,把昨天那點食兒都搭進去了。嚴幹事想,燕子被人用去比喻極致的矯健和輕盈,所謂身輕如燕,可這隻小燕在獵物面前一再失敗,一定會讓它發生類身份認同危機,它是獵手啊,是食物鏈中的優越環節呀,可怎麼就連一口吃的都弄不到?嚴幹事看著一隻翅膀拖在地上的小燕子,感受著它作痛的自尊心。

它的翅膀不癒合,絕不再帶它來青紗帳,這是嚴幹事抱著小燕子回屋路上的決定。

小燕子還在一天天長個兒。羽毛錚亮,黑得發藍,嚴幹事覺得自己這個不會飛翔的養母是付出足夠母愛的。但小燕子就是一直拖著它的斷翅,在屋裡地面上走路,從背後看,竟有了一點老氣橫秋的感覺。它本事見長的地方是撲棱得越來越高,可以順著竹掃帚撲騰到掃把桿的頂端,再從頂端撲騰到嚴幹事的草帽改制的吊床上,在那裡晃悠一陣,又撲騰下來,撲騰到嚴幹事腿上,再順著她的上衣撲騰到胳膊上,然後落腳到書桌上面,停在嚴幹事正寫著的稿紙邊。它就那麼站在紙邊上,看著紙張從白的到深藍的,漸漸爬滿吃不得的蟲類。原來它的人類母親每天就干著這麼一樁無聊事務,把一張張好端端的白紙毀了,讓它們布滿深藍的,不會動的蟲子。

鳥類之所以成為鳥,是因為它們都需要一根棲身的樹枝。小燕子長大,也開始不滿足像一隻貓或一隻哈巴狗那樣棲身在我膝蓋上。那是些沒有翅膀,不具備鳥類獨特平衡本領的族類的棲身方式。有次嚴幹事左手食指受了點傷,用膠布纏了幾圈,寫作時就把手指隨便擱在桌邊,不承想小燕子認為沒有樹枝可棲,手指可以將就代替,便站了上去,兩隻鳥類腳爪緊扣住手指,大小正合適,就這麼定了,以後就棲身此地。嚴幹事想,不能完全做它母親教它飛翔,就做它可以棲身的樹吧。

這個嶄新的毛病一養成,嚴幹事可就麻煩了,連睡覺都要伸出一根手指在床邊,作為小燕子夜裡棲身的樹枝。早晨起來,「樹枝」下的地面上,總有零星的禽類排泄物,地面若不是鋪了水泥,小燕子夜夜施肥,怕是要長出蘑菇之類的。人禽共存的局面就這樣建立和維持下去了。嚴幹事正在寫作的一篇小說把一大摞白紙漸漸填成了深藍色,小燕子有眼為證。(那篇小說就是後來更名為《倒淌河》的中篇小說。)嚴幹事明白,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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