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兒

開始它沒名字,名字是後來取的。一個樓的鄰居大部分是東北人,養動物的也不止我們一家,所以都得有名字,不然出了糾紛難以裁判。比如人家上門告狀,說那隻麻花兒雞是你家的吧?二號的麻老太曬的綠豆給它偷吃了。我家顧媽不認賬,說麻老太把笸籮用繩子吊在樹上曬豆子,我家雞又不會上樹!據說顧媽在爸爸和他兩個姐姐還年少的時候,就來到我家被祖母聘用了。她來的時候一口揚州話,一生只說吳淞話的祖母,誤把她的管姓聽成了顧,解放後落戶口,她便由「管翠蓮」變成了「顧翠雲」。

顧媽是揚州鄉下人,潑辣,嗓門大,把家虎一隻,帶上海味的揚州話,吵架活色生香。她隨著連年當優秀教師的奶奶從上海搬到父親下放的馬鞍山,跟一幫工人家屬住在一起,自然生出幾分優越感。母雞上不了樹,上了樹就成鳳凰了,顧媽的邏輯。她進一步抵賴:誰家的麻花兒雞?我家沒有帶麻子的雞。顧媽心想,我家的雞哪裡麻花?遠不如樓下老太的臉麻花!一個樓的鄰居都由顧媽重新命名;我們的樓一層四戶,四層樓十六家人,每層四個門樓由一條公共的、半露天走廊串起,串門既方便,於是在顧媽的名冊里就有了二號的麻皮老太,三號的大辮子……五號的駝背……七號的四隻眼……告狀者是十六號的葫蘆頭(那一戶好幾個青皮葫蘆頭),十二歲的葫蘆頭說,明明有人看見你家的麻花兒雞飛到篩子上去啄綠豆的,二號的老太在樓下罵大街罵了一上午了。

麻花兒就此有了大名,再闖禍人家連名帶姓罵上門來。鄰居們早先從鞍山鋼鐵廠南遷過來,支持新創建的馬鞍山鋼鐵廠,所以麻花的名字給鋼鐵工人的妻子和孩子們一叫,就是「麻花兒」。

麻花兒其實偏紅色,只有披肩一般的頸毛下端帶幾圈隱隱的蘆花紋路,翅膀尖是黑色,黑色上面也有一些斑紋,所以叫它麻花兒是有些勉強的。麻花兒是一隻漂亮的母雞,身材嬌小,頭翹尾翹,渾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肉,極其緊湊幹練,是一隻喜鵲的線條。麻花兒最美的是它腦袋,頭頂一撮紅纓子,我姑且說它天生鳳冠。這點它自己知道,所以很會炫美,看你的時候,左邊那隻眼瞥你一下,鳳冠一甩,再用右邊那隻眼掃你一下。它不長不短的腿腳,走路步子玲瓏,很閨秀氣的,就那對翅膀長得出奇,上翹的翅尖,因此靜態的它就有些像鴛鴦。因為它兩隻健碩而修長的翅膀,每天早上我們偷懶,直接把它從陽台上放飛。這是它最開心的一刻,總是咯咯咯歡叫著滑翔,盡量延長落地前的時間,享受由地禽升格為飛禽的錯覺。麻花兒是只地道的母雞,能生會養,一年只有兩季,下蛋季和抱窩季。下蛋季的它每天下蛋,準時在下午三四點鐘臨盆。下蛋前它不管瘋得多遠都會急忙忙回家,咯咯咯地一步步跳上樓梯,顧媽聽見它叫聲就開門,它早已經給蛋憋成大紅臉,進門便直奔西陽台上的草窩,一會兒工夫整個樓都能聽見它報喜:咯咯噠,下完啦!咯咯咯咯噠!下蛋季一過,麻花兒就鬧著抱窩,兩隻翅膀垂下來,翅尖拖地,用完全不同的一種聲音叫,聽上去是「咕……嗚……咕……嗚……」,有點像偶然落在窗台上的鴿子。我們全家都討厭抱窩季的麻花兒,不僅吃白食,還不出去上廁所,西陽台上氣味惡劣,誰都不敢隨便踏腳。顧媽罵罵咧咧,每天用爐灰撒在陽台地面上,一簸箕一簸箕地把麻花兒的排泄物清理出去。那時十一歲的我,覺得鬧抱窩的麻花兒有點可憐,想做母親,可又沒有準生證,著床的蛋也都落進了我們的肚子:隨便它下多少蛋,都被我們急不可待地一隻只地吃掉。那時的副食供應緊張,什麼都要票,雞蛋在黑市要兩毛錢一隻,爸爸下放原有的工資停發,我們一家一人領十八塊生活費,兩毛錢一個蛋,顧媽掏錢的時候手心直出汗。由此說來,麻花兒對我和哥哥的成長做出了重大的蛋白質貢獻。哥哥後來長成一米八四的大個子,顧媽叫他大塊頭,軍功章有麻花兒一半。

父親下放馬鞍山,在焦化廠勞動改造。每天晚上爸爸兩鼻孔黑炭,脖子上纏一條據說早上出去還雪白的黑毛巾回家,拎一個飯盒,裡面有時放著一份廠子里特供的油炸花生米。花生米是哥哥和我最愛吃的,他在工廠食堂碰上,就買一份回來。跟「文革」前坐寫字檯的父親比較,他成了另一個父親,很顧家,也謙卑本分。晚飯後,大家休息,他還要在二十五瓦的燈下給廠子的報刊欄畫漫畫。後來畫漫畫的天才讓他從車間里徹底被解放出來,專供廠宣傳科差使,需要畫什麼全歸他。正畫著漫畫的父親一聽麻花兒出去惹禍,吃了工人階級的豆子,要顧媽看緊點,人都夾著尾巴,一隻雞敢那麼張著翅膀招搖?母親也下放工廠做電焊工,提議不如就殺了麻花兒燉湯。顧媽堅決不同意,說殺了麻花兒,一天一個蛋誰來下?顧媽在我家很做主,我們都懼她三分,在鄰居中,她也不像我們家其他長輩,做那個時代低頭夾尾的知識分子,她可沒有原罪意識:我是農民我怕誰。顧媽代我們當了家,這事就此不議。

其實麻花兒活下來已屬不易。跟它一窩的十個雞雛就活了它一隻。它的母親我至今記得,也是特經活、特皮實的一條性命。麻花兒的媽媽是只黃母雞,中西混血,婆家是夕陽種族,叫九斤黃,是外公從農學院買來的。有一次我玩穿珠子,把玻璃珠掉了一地。由於那時大米限量,黃母雞終日吃糠咽菜,以為終於吃上一把米了,跟我搶地上的珠子,我的手指哪有它嘴啄得快?一把珠子大部分進了它的嗉子。叫來外婆,外婆扒開黃母雞胸前的毛要我看:你作的什麼孽?叫你別把珠子掉地上你不聽!我隔著一層薄薄的雞皮,能看見嗉子里一顆顆珠子的形狀!外婆說,珠子是玻璃的,一會兒就會把黃母雞的嗉子扎破,看明天誰給你下蛋吃。外婆看著黃母雞開始出現不良反應,一會兒就趴在地上,嘴巴在水門汀上反覆摩擦,如同剃頭匠在盪刀布上盪刀。外婆想,反正它也是個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她拿來一把剪子,一根繩子,用繩子綁住雞腿,再讓我使勁捉住黃母雞的翅膀,她摘下雞胸上幾根毛,點了根火柴把剪刀鋒刃燒了燒,然後讓我閉上眼,我只覺得黃母雞叫聲像個哭喪婦,翅膀在我兩隻兒童手的抓握中變得又燙又硬,並抖得可怕……睜開眼,外婆的開刀手術快結束了,正在用縫衣針給黃母雞縫合嗉子上的裂口,然後再縫合外皮的裂口。地面上,二十多個玻璃珠。黃母雞趴了幾天窩,翻著灰白的眼,最終還是從窩裡站起來,開始吃糠咽菜。

第二年春天,黃母雞孵出了十個小雞雛,一模一樣的淡黃色,一模一樣的毛茸茸,但最後就只活下來一隻,就是麻花兒。外公和外婆家有個後院,後院種了三棵桑樹,半畝青菜,一架絲瓜,絲瓜架下吊了蟈蟈籠子,住著兩隻據說過了一冬的蟈蟈。也不知什麼時尚,孩子們流行養蠶,不時有孩子爬到屋頂上,用杆子夠外公的桑葉,又一次居然把三棵桑樹都剃光了頭。學校都在寫大字報,鬥爭老師,孩子們上房揭瓦,外公只好代為管教。他捉住兩個偷桑葉的賊,拎到那時最高權威的軍代表面前。之後不久的一天早晨,外公打開雞籠,黃母雞隻帶著一隻小雞走出來,就是麻花兒。那時麻花兒三個月,個子最小,大概被兄弟姐妹們擠到最後面,沒搶著被下了毒的米飯。黃母雞能倖免,因為它把難得的白米飯讓給自己的孩子們吃。

麻花兒是外婆當禮物送給奶奶的。傳遞禮物的是我。外婆把麻花兒放在一個帶蓋子的竹籃里,很像是一份走親戚的禮物。當時的麻花兒跟後來美麗的鴛鴦喜鵲型的小母雞完全不同,它黃不黃紅不紅,成年羽毛長了一半,胎毛還沒脫盡,正處於狼狽階段,所以祖母見了它不知外婆什麼意思。直到麻花兒一歲時,開始每天下一個粉粉的熱乎乎的蛋,祖母才明白外婆的禮物有多珍貴。麻花兒是隔代混血兒,身材小巧的它下的蛋個頭卻返祖,跟西洋雞蛋差不多大,兩個蛋混著黃瓜片或蠶豆瓣抑或大白菜心,就能炒一大盤菜,夠我和哥哥打一次牙祭。

那時運動很多,包括禁養動物運動。運動一來,對家畜說打就打。十多歲的孩子們反正在學校上不了幾節課,閑得長毛,有什麼給他們打打,就是狂歡節。孩子們扛著棍棒,那是給狗準備的,腰裡別著彈弓,那是對付飛禽和地禽的。我家麻花兒是飛禽和地禽之間的族類,打急了就飛上樹枝,紅紅的躲在槐樹花後面,以為它就從打畜隊視野里消失了。它不知道,一個神槍手的彈弓已經把它鎖定,手指頭寬的橡皮筋帶著微微的抖顫被拉開來,子彈是一粒指甲蓋大的石子……麻花兒在槐花後面,偏過頭,用左眼打量一下滿地喊打的少年們,又一甩頂戴紅纓,再用右眼打量他們一番,懵懂地想:這些年輕的兩足獸真不好惹,隔一陣總要找個冤家打一打……啪地一下,麻花兒感到右眼一陣滾燙,接著熱流從眼眶裡奔流而出。接下去,它發現自己的視野就剩了一半。劇烈的疼痛使麻花兒變成了一隻真正的飛禽,它尖叫著飛翔起來,在一棵棵樹之間飛翔……

鋼鐵工人的宿舍區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樓,白色門窗和陽台,太陽不出來都像是陽光明媚,太陽一出來簡直就能拿它們給新社會做看圖說話。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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