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工」時代

小學二年級時,一個同學的父母離婚了。大概是出於愧疚,父母給他的零花錢格外多,祖父母也時常到校門口送錢送零食。他好像錢總是花不完,兜里永遠揣著五香瓜子,一下課就去買冰棍。那時的我一星期也吃不上一根冰棍,很羨慕他,總盼著爸媽早日離婚。

那時,放學後除了完成作業,爸媽還安排了高出兩個年級的課程給我學,餘下的時間則要幫家裡幹活。考不了第一還得挨揍。院里同齡的孩子忙著拉幫結派,我透過窗口看他們嬉鬧,卻少有相處的機會;偶爾加入遊戲時,能感受到一種隱約的孤立氣氛。幸好我對此比較麻木,天性里對獨處也並不反感,在任何狀況下都能自娛自樂。

父母對我管束極嚴,除瞭望子成龍,還因為哥哥姐姐都在北方求學,家裡經濟壓力巨大,日常的活計多,需要我參與。重活幹不了,有些事情還是能幫上忙的,比如養兔。

養兔

三年級那年,縣廣場上來了幾個蕭山商人,擺了很大的排場,說是要收兔毛,報出的價格相較工資高得離譜,全縣人民都沸騰了。可當地人大多只在掛曆上見過長毛兔,即便動心也只能扼腕嘆息。我媽聽說了這個消息連忙跑去打聽,原來這些人是賣種兔的,也承諾回收兔毛,有多少要多少,價格從優;不過一問種兔價格,她的心又涼了半截。一對種兔五百元,當時爸媽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這怎麼買得起?媽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問清對方停留時間後,就火急火燎回家籌款。親朋多是窮人,生活得緊緊巴巴,糊口都很勉強,沒有錢借給我們。到最後,我媽只好去貸款,幾番折騰,終於搞起了家庭養殖業。

爸花了幾個星期打兔籠,木頭做架、竹條做框。一排籠子分上中下三層,每層籠底騰出約十五厘米的隔段。隔段里,前高後低地斜拉起一層油氈,用來接糞便。油氈下沿接一根對剖去節、凹槽向上的毛竹,每根都有坡度,一組一組指向更低的幾根毛竹,最後匯到連接糞池的那根毛竹。這個排糞系統和瑤寨的引水系統異曲同工。橢圓的兔子糞從籠底竹片的縫隙間滴溜溜漏下來,落到油氈上,滾到毛竹槽里,馬不停蹄地滾啊滾,經過曲折跌宕的旅程,一直跌入糞池子里,省了很多清潔的工作。

因飼養用心得當,幾對種兔很快生了不少兔崽,但因為沒經驗,頭幾胎不少兔崽被產後情緒失控的母兔咬死了。爸媽心疼不已,此後每逢母兔臨產,他們就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打著手電筒時時察看。

養過兔子的人都明白,嚙齒類動物的牙一直在長,每天都需要磨,否則就會變成獠牙。而作為養兔菜鳥,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這個習性,很多兔籠沒幾天就被啃得千瘡百孔,兔房裡大小白兔四處亂竄,身上沾滿灰,成了黑兔,連門和牆磚都嚓嚓地啃。不得已,爸媽只好再借錢買鐵絲網補漏。錢不多,材料有限,不夠全換,爸只好每個籠子里綁一塊木頭供兔子磨牙,每天巡查有沒有快咬斷的地方,一旦發現便趕緊補上。

鼎盛時期,家裡養了整整一百隻長毛兔,兔籠統佔大半個家。我的小房間也被徵用後,我就只好搬到客廳沙發上睡,爸怕我滾下來,擺了幾張椅子擋住沙發。院子里也有兩排兔籠,上面釘一層油氈防雨,下面掛一個二十五瓦燈泡照明,昏黃的光線總在微微顫動,照得兔子眼睛越發紅幽幽。等著兔子吃完食,再關燈。

春季,每天中午放學,我都要跟媽去田壩打兔草。一人拎一個竹籃子,她的大,我的小。一前一後沿著田埂走,看哪裡野豌豆茂盛就停下來,埋身田壟薅草。有時腳蹲麻了,站起來望望,只見無盡的油菜花鋪滿茫茫田野,我看不到我媽就跳起來尖聲喊:「媽,我在這兒,你在哪兒呀!」她會從哪個方位冒出來,沖我招手:「快來,這邊多得很。」我們一把把拚命往籃子里塞兔草,壓得實實的。回家路上,手勒疼了拎不動,要用肘窩勾住籃把,用腰頂住籃子借一借勁兒,這樣兩人都偏著身子走路,衣褲沾滿了嫩黃色的油菜花粉。

初夏,農民開始引水種稻,田壩里成片的野草被鏟掉了,我們只能順著高高低低的田埂,挖些殘留的蛤蟆草、奶漿菜和蒲公英,溪流的水凼里也有一蓬蓬的西洋菜,但稀疏不成規模,比春天少了許多。為了裝滿竹籃,我們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得遠,有時候要走好幾里,甚至會翻過鐵路,直到犀牛望月。我們也去過五里橋的珍珠井,還有毛竹掩映的抹賴村。因為打兔草,我對近郊的地形非常熟悉,為日後逃課找逍遙去處做了充足的儲備。

秋冬季節草木枯敗,也不能讓兔子餓著,只得買回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蘿蔔,切成丁,拌一點豬飼料喂兔子。

就這樣,兔子的身體一天天鼓了起來,毛越來越長,收穫的時節就要到了。剪兔毛也非易事,一不小心就會剪到兔皮。兔子很溫馴,疼了,顫抖一下,眼神還是一貫地清澈。也有發火的時候,我們都被咬過多次。一開始,一家人一下午也剪不完兩隻,到後來一個小時便能搞定一隻。我們把兔毛一層層攤平放進紙箱,還放了樟腦丸以防生蟲。

兔毛積攢到一定數量時,媽給蕭山寫信,希望他們能儘快過來收兔毛。對方回信說,你們先攢著,明年一定過去收,還說培育出了新品種,兔毛質量更好,產毛率更高,問要不要買。小地方的人就是好騙,爸媽輕易就相信了,又貸款買了幾次。

兔子的繁殖能力如同爆炸一般,成長速度也非常驚人。小兔兩三個月就開始產毛,兔毛很快就堆積如山。一到雨季,怕生霉,還要生炭火驅趕潮氣。爸媽一天天機械地重複著餵養兔子的流程,心裡很焦慮,卻又無可奈何。蕭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最後徹底失去了音訊。

絕望中,媽不得不狠心做了決定,把一些兔子送給願意養的人,剩下的吃掉,否則人都要餓死了。殺兔子的時候,真是心如刀割。媽讓爸動手,自己躲到房間里哭。我抱著待宰的兔子也哭得說不出話來。燉熟的兔肉端上桌時,我們三人相顧無語。養兔幾年,家裡一貧如洗,很少吃肉。這盆香噴噴的兔肉居然引不起我的食慾,甚至心裡暗下決心,絕不吃。可到後來也麻木了,吃得不亦樂乎,只是殺兔子時仍不敢看。

做背帶

我媽手巧,會刺繡會縫紉,養兔之前,她曾做背帶找人代售。養兔後,資金壓力巨大,爸媽更是拼了命地做背帶,那時他們倆已經熬得瘦骨嶙峋,精神狀態卻依舊強勁。

背帶是背孩子用的,造型有點像沙燕風箏,有臂展和尾簾,四角縫上粗棉繩,把小孩裹在後背,棉繩繞到身前斜打十字綁,孩子背得很貼身,不影響行動,最適合勞動人民帶嬰幼兒。背帶表層是綉片,綉片和里襯中間墊有硬布殼,製作工序繁雜瑣碎,很耗時。我媽好強,每周趕場前都要完成好幾床背帶,這是很艱巨的任務,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就喊我爸和我幫忙。

白天,爸媽要教課,我要上學,做背帶的活兒只能安排到夜裡。為了省電,家裡只亮一盞七瓦的燈管,三人擠在暗淡的燈光下各自忙碌。我做作業,爸備課,媽一直埋頭刺繡,綉針穿過綳圈上的布料,持續發出單調的軟軟的悶響。爸備課完畢,緊忙幫媽用糯米做的糨糊把綉片貼到布殼上壓緊。媽馬不停蹄地踩縫紉機,沿著綉片布殼邊緣,用細針緄邊,為了省料,布條裁得盡量窄,緄邊的難度便更大了。最後把一塊一塊貼好綉片的布殼縫製成形,背面縫上藏青色的棉布里襯,就完工了。專職做背帶的一次趕場出兩床。同樣的時間,爸媽能在工作之餘做出三床甚至四床,不得不說太了不起了。

那時的每一個夜晚,我都覺得很漫長,爸媽卻覺得太短暫。他們會時不時瞟一眼鬧鐘,嫌它走得太快。很多次,我在趕場那日的凌晨醒來,仍然看到爸媽在埋頭苦幹。他們要趁同事們還沒起床,把做好的背帶送到紀念塔市場的徐姨家,由她代售。那個年代,教職人員搞副業會遭人非議,所以只能偷偷摸摸的。有時眼看要到送貨時間了,還差些沒有完工,媽就會很悵惘地眉頭緊鎖,爸也顯得憂心忡忡。等終於做好,爸把背帶疊在一起,用床單包住,斜挎在肩上,媽目送他在夜色中遠去,然後開始準備下一批背帶的用料。每次天快亮了,爸送貨回來倒頭就睡。

遇到爸第一節有課的日子,媽就不准他去送,而是讓我陪她去。爸送我們出門,先是叮囑幾句,再擰開暗鎖的栓,提起門輕輕關上,又無聲無息地放回鎖栓,擔心關門聲音大了,吵醒鄰居。我還沒醒透,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媽已經挎好了背帶,牽住我的手,一前一後踩進黑暗中。一路要經過我的小學、大塘邊、黎家巷、自來水廠、小東門、菜行,大多路段沒有路燈,只能憑經驗下腳。我腳滑時,媽會壓低嗓門責怪我粗心,到她腳滑了就暗自嘟囔:「什麼狗屁路!」她才不會責怪自己呢。我們一路低聲說笑,媽跟我講《封神榜》《水滸》《楊家將》,講到楊宗保比我大一點就帶兵打仗,聽得人熱血沸騰。

那時候瀝青路很少,幾乎都是煤渣路,我穿著媽做的塑料硬底布鞋,腳底沙沙作響。天那麼早,清潔工還沒上班,我們幾乎從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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