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部類說

《詩經》的部類凡三:一曰風,二曰雅,三曰頌。更分之則四:一曰國風,二曰小雅,三曰大雅,四曰三頌。此樣之分別部居至遲在漢初已如是,所謂「四始」之論,即是憑藉這個分部法而生的,無此分別即無「四始」說,是很顯然的。然四始之說究竟古到什麼時候呢?現在見到的《毛詩》四始說在詩序中,其說曰: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政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予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這一說不是釋四始,而是釋四部之名義,顯是後起的。今所見最早之四始說在《史記·孔子世家》:

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此則四始之本說,非如《毛序》之竊義。據此說,知所謂四始者,乃將一部《詩經》三百餘篇解釋為一個整齊的系統。原始要終,一若《呂子》之有十二紀,《說文》之始一終亥者然,且與刪詩之義,歌樂之用,皆有關係。作此說者,蓋以為其終始如此謹嚴者,正是孔子有心之編製,為禮義,為弦歌,勢所必然。

現在如可證明詩之部類本不為四,則四始之說必非古義,而為戰國末年說詩者受當時思想系統化之影響而創作者。現在依風、雅、頌之次序解釋之。

所謂「風」一個名詞起來甚後。這是宋人的舊說,現在用證據充實之。《左傳》襄二十九,吳季札觀周樂於魯,所歌詩之次序與今本《三百篇》大同。其文曰:

為之歌周南、召南……為之歌邶、鄘、衛……為之歌王……為之歌鄭……為之歌齊……為之歌豳……為之歌秦……為之歌魏……為之歌唐……為之歌陳……自鄶而下……為之歌小雅……為之歌大雅……為之歌頌。

此一次序與今見毛本(熹平石經本,據今已見殘石推斷,在此點上當亦不異於毛本)不合者,《周南》《召南》不分為二。《邶》《鄘》《衛》不分為三,此等處皆可見後代《詩經》本子之腐化。《周南》《召南》古皆並舉,從無單舉者,而《邶》《鄘》《衛》之不可分亦不待言。又襄二十九之次序中,《豳》《秦》二風提在《魏》《唐》之前,此雖似無多關係,然《雅》《頌》之外,《陳》《檜》《曹》諸國既在後,似《詩》之次序置大部類子前,小國於後者;如此,則《豳》《秦》在前,或較今見之次序為勝。最可注意者,即此一段記載中並無風字。《左傳》一書引《詩》喻《詩》者歌百處,風之一詞,僅見於隱三年周鄭交質一節中:其詞曰:「《風》有《采繁》《采》,《雅》有《行葦》《泂酌》。」此一段君子曰之文辭,全是空文敷衍,准以劉申叔分解之例,此當是後人增益的空話。除此以外,以《左傳》《國語》兩部大書,竟無《國風》之風字出現,而雅頌兩名詞是屢見的,豈非風之一詞成立本在後呢?《論語》又給我們同樣的一個印象,《雅》《頌》是並舉的,《周南》《召南》是並舉的,說到「關雎之亂」,而並不曾說到「風之始」,風之一名詞絕不曾出現過的。即《詩三百》之本文,也給我們同樣的一個印象,《小雅·鼓鍾》篇,「以雅以南」,明是雅南為同列之名,非風雅為同列之名。《大雅·崧高》篇所謂「吉甫作誦……其風肆好」者,風非所謂國風之義。孟子、荀子、儒家之正宗。其引《詩》亦絕不提及風字。然則風之一詞之為後起之義,更無可疑。其始但是《周南》《召南》一堆,《邶》《鄘》《衛》一堆,《王》一堆,《鄭》一堆。……此皆對《小雅》《大雅》一堆而為平等者,雖大如「洋洋盈耳」之《周南》《召南》,小如「自檜而下無譏焉」之《曹》,大小雖別,其類一也。非《國風》分為如許部類,實如許部類本各自為別。更無風之一詞以統之。必探《詩》之始,此乃《詩》之原始容貌。

然則風之一詞本義怎樣,演變怎樣,現在可得而疏證之。風者,本泛指歌詞而言,入戰國成一種詭辭之稱,至漢初乃演化為枚馬之體。現在分幾段敘說這個流變。

一、「風」「諷」乃一字,此類隸書上加偏旁的字每是漢儒所作的,本是一件通例,而「風」「諷」二字原為一字尤可證:

《毛詩·序》:「所以風。」《經典釋文》:「如字。徐,福鳳反,今不用。」按,福鳳反即諷(去聲)之音。又「風,鳳也」。《釋文》:「並如字。徐,上如字,下福鳳反。崔靈恩集注本,下即作諷字。劉氏云:動物曰鳳,托音曰『諷』,崔云:『用風感物則謂之諷。』」左氏昭五年註:「以此諷。」《釋文》:「本亦作風。」又風讀若諷者,《漢書集注》中例甚多,《經籍籑詁》輯出者如下:《食貨志》下;《藝文志》;《燕王懌傳》;《齊悼惠王肥傳》;《灌嬰傳》;《婁敬傳》,《梁孝王武傳》;《衛青傳》;《霍去病傳》;《司馬相如傳》三見;《卜式傳》;《嚴助傳》;《王褒傳》;《賈捐之傳》;《朱雲傳》;《常惠傳》;《鮑宜傳》;《韋元成傳》;《趙廣漢傳》三見;《馮野王傳》;《孔光傳》;《朱博傳》;《何武傳》;《揚雄傳》上,二見;《揚雄傳》下,三見;《董賢傳》;《匈奴傳》上,三見;《匈奴傳》下,二見;《西南夷傳》,二見;《南粵王傳》;《西域傳》上;《元後傳》,二見;《王莽傳》上,二見,《王莽傳》下;《敘傳》上;《敘傳》下,二見;又《後漢書·崔琦傳》注亦同。按由此風為名詞,諷(福鳳反)為動詞,其義則一。

二、風乃詩歌之泛稱。

《詩·大雅》:「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又《小雅》:「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鄭箋以為「風猶放也」,未安,當謂出入歌誦,然後上與湛樂飲酒相配,下與靡事不為相反。《春秋繁露》「『文王受命,有此成功。既伐於崇,作邑於豐』,樂之風也。」(《文王受命》在《大雅》)《論衡》:「『風』乎雩,風歌也。」按,如此解《論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然後可通。何晏注,風涼也,揆之情理,浴後晒乾高台之上,豈是孔子所能讚許的?

據上引《詩》之辭為風;誦之則曰諷(動詞),泛指詩歌,非但謂十五國。又以風名詩歌,西洋亦有成例如Aria,伊大利語謂風,今在德語曰Arie,在法語曰Air,皆用為一種歌曲之名。以風名詩,固人情之常也。

三、戰國時一種之詭詞承風之名。

《史記·滑稽列傳》:

威王大悅,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狀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生,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

此雖史公錄原文,非復全章,然所錄者儘是整語,又含韻詞,此類文章,自詩體來,而是一種散文韻文之混合體,斷然可知也。此處之諷乃名調,照前例應為風字。「以風諫焉」,猶雲以詩(一種之詭詞)諫焉,此可為戰國時一種詭詞承風之名之確證。至於求知這樣的詭詞之風是什麼,還有些材料在《戰國策》及《史記》中。《戰國策》八記鄒忌與城北徐公比美事,《史記》四十六記騶忌子以鼓琴說齊威王事,皆是此類文章之碎塊遺留者。又《史記》七十四所記之淳于髡,正是說這樣話的人,騶忌、淳于髡便是這樣「出入風議」的入,他們的話便是這樣詭詞,而這樣的詭詞號風。到這時風已不是一種單純韻文的詩體,而是一種混合散文韻文的詭詞了。《荀子·成相》詭詩尚存全章,此等風詞只剩了《戰國策》《史記》所約省的,約省時已經把鋪陳的話變做彷彿記事的話了。然今日試與枚馬賦一比,其原來體制猶可想像得之。

四、孔子已有「思無邪」與「授之以政」之詩論,孟子更把《詩》與《春秋》合為一個政治哲學系統,而同時上文所舉之詭詞一體,本是篇篇有寓意以當諫諍之用者。

戰國漢初,儒者見到這樣的詭調之「風」,承襲儒家之政治倫理哲學,自然更要把刺詩的觀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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