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文學革新申義

中國文學之革新,醞釀已十餘年。去冬胡適之先生草具其旨,揭於《新青年》,而陳獨秀先生和之。寸會所演,從風者多矣。蒙以為此個問題,含有兩面。其一,對於過去文學之信仰心,加以破壞;其二,對於未來文學之建設,加以精密之研究。過去文學,乃歷史上之出產品,其不全容於今日,自不待智者而後明。故破壞一端,在今日似成過去,但於建設上討論而已。然以愚近中所接觸者言之,國人於此抱懷疑之念者至多。惡之深者,斥為邪說,稍能容者,亦以為異說高論,而不知其為時勢所造成之必然事實。國人狃於習俗,此類恆情,原無足怪。然欲求新說之推行,自必於舊者之不合時宜處,重申詳繹,方可奏功。然則破壞一端,尚未完全過去。此篇所說,原無宏旨,不過反覆言之,期於共喻而已。

本篇所陳,紛雜無次,綜其大旨,不外三端。一為理論上之研究:就文學性質上以立論,而證其本為不佳者,二為歷史上之研究:泛察中國文學升降之歷史,而知變古者恆居上乘,循古者必成文弊。三為時勢上之研究:今日時勢,異乎往者,文學一道,亦應有新陳代謝作用,為時勢所促,生於茲時也。此外偶有所涉,皆為附屬之義。

今試作文學之界說曰:「文學者,群類精神上之出產品,而表以文字者也,」此界說中有「群類精神」上出產品之總(Genus)與「表以文字」之差(Difference)。歷以論理形式,尚無舛謬。文學之內情本為精神上之出產品,其寄託之外形本為文字。故就質料言之,此界說亦能成立。既認此界說為成立,則文學之宜革不宜守,不待深思而解矣。文學特精神上出產品之一耳(genus必為複數),他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群類精神上出產品也。以群類精神為總綱,而文學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其支流。以群類精神為原因,而文學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其結果。文學既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同探本於—源,則文學必與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交互之間有相聯之關係。易言之,即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之性質皆為可變者,文學亦應為可變者。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為時勢所迫概行變遷,則文學亦應隨之以變遷,不容獨自保守也,今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性質本為變遷者,則文學可因旁證以審其必為變遷者。今日中國之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皆為時勢所挾大經變化,則文學一物,不容不變。更就具體方面舉例言之,中國今日革君主而定共和,則昔日文學中與君主政體有關係之點,若頌揚、鋪陳之類,理宜廢除。中國今日除閉關而取開放,歐洲文化輸入東土,則歐洲文學中優點為中土所無者,理宜採納。中國今日理古的學術已成過去,開放後的學術將次發展。則於重記憶的古典文字,理宜洗濯;尚思想的益智文學,理宜孳衍。且文學之用,在所以宣達心意。心意者,一人對於政治、風俗、社會、學術等—切心外景象所起之心識作用也。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一切心外景象俱隨時變遷,則今人之心意,自不能與古人同。而以古人之文學達之,其應必至於窮,無可疑者。知政治、社會、風俗、學術等應為今日的而非歷史的,則文學亦應為今日的而非歷史的。晚周有晚周特殊之政俗,遂有晚周特殊之文學;兩漢有兩漢特殊之政俗,遂有兩漢特殊之文學;南朝有南朝特殊之風俗,遂有南朝特殊之文學。降及後代,莫不如此。理至明也。

且精神上之出產品,不一其類,而皆為可變者。故由其所從出之精神,性質變動,遷流不居。子生於母自應具其特質。精神生活奉有創造之力。故其現於文學而為文學之精神也,則為不居的而非常住的、無盡的而非有止的、創造的而非繼續的。今吾黨所以深信文學之必趨革新,麗又極望其革新者,正所以尊崇吾國之文學、愛護吾國之文學,推本文學之性質,可冀其輝光日新也。或者竟欲保持舊觀,以往古之文學,達今日之政俗學問。一聞革新之論,實不能容。揆彼心理,誠渭今日以往之文學,造乎其極,蔑以加矣。夫造乎其極,蔑以加者,止境也,即死境也。口持保存國粹之言,乃競以文學末日待之,何不肖不祥至於斯也。保存國粹之念,誰則讓人?唯其有保存國粹之念,而思所以保存之道,然後有文學革新之談。猶之欲保存中國,然後撲滿清政府而建共和耳。

中夏文學之殷盛,肇自六詩,踵於楚辭(此就屈宋而言,不包漢世楚辭)。全本性情,直扦胸臆,不為詞限,不因物拘。雖敷陳政教,褒剌有殊,悲時憫身,大小有異。要皆「因情生文」,而情不為文制也。唯其以感慨為主,不牽詞句,不矜事類,故能吐辭天成,情意備至。而屈宋之文,遂能「決乎若翔風之運輕霞,灑乎若元泉之出乎蓬萊而注渤懈」。降及漢世,政教失而學術息,章句興而性靈蔽。武功方張,吐辭流於夸誕;小學深修,奇字多入賦篇。獨夫在上,諛聲大作;心靈不起,浮泛成文。故能義貧而詞富,情寡而文繁。炫耀博學,誇張聲勢,大而無當,放而無歸,瓠落而無所容。於是六義大國,夷為三倉附庸;抒情之文,變作隸胥之錄。相如唱之,楊雄和之,猶然天下從風,斯文敝之始也。東京以還,此道更盛:京都之制,全無性靈。堆積為工,誕誇成性。而性靈亦為文詞所拘,未有發展,建安、黃初之間,曹王特出。子建之詩,直迫枚、李。仲宣之賦,大革漢風。浮詞去而氣質尚,上躋乎變風變雅之間,非捨本逐末之賦家所能比擬。誠文學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學一大進化。無如狂瀾方挽,迷塗又生。渡江而後,「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學依附玄家,不能自立。謝容易以光景之文,斯足美矣。而乃「啟心閑繹,託辭華瞻、巧倚迂迴」,「晦澀費解」。以貴族之習氣,合山林之幽阻,不謂為文弊不可也。則有吟詠性情,反貴用事。天才短謝,物類乃崇。「崎嶇牽引」,「拘攣補衲」,「唯睹事類,頓失精采」。「大明太始中,文章殆同書按」矣。又如沈約制韻,「使文徒多拘忌,傷其真美。」性靈汩沒,不知其幾何也。簡文變古,淫艷當途。聲色使人目惡,盪情致人心亂。豈僅害於文章,亦大傷了世道。徐、庾承其流化,辭重情輕之倒置,積重難返矣。其於六代之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獨辟致遠之境,不染斷辭之病,起江東之獨秀者,則陶潛其人也(以上略本鍾嶸、劉勰二家言及五代諸史傳論)。隋唐之間,清風乃振,煬帝、太宗皆有變古之才。而開元之間,李、杜挺起,除六朝之文弊,啟文囿之封疆,性靈大宏矣,降及元和,微之宮詞,婦人能解;香山樂府,全寫民情。革險阻而趨平易,舍小己以人群倫。又有昌黎、柳州,作范其間,除人造之儷辭,反天然之散體。論其造詣所及,柳則大啟後世小說家刺時之旨(唐代小說本盛,然柳州之旨,卻與當時蕪濫卑劣者不同),又為持論者示精確之準的。韓則論文論學,皆啟有宋一代之風化(別有詳淪),於駢體橫被一趾之際,獨不惜人之「大怪」。於是開元、元和之間,詩文俱革舊觀。言乎文情,靡靡者易為積健,拘文者易為直抒,辭重者易為情重。體漸通俗,市語人文,況述社會,略見端倪。言乎文體,又多有創作:七言、長風,至李杜始成體制,至香山乃能紀事。七律、排律雖不始於此時,而創作奇格,實出杜公。太白古樂府,尤復一篇一格,句法長短參差,競空前而絕後。又漢樂府之遺意,久已乖亡。晉宋以降,廟堂之制,則摹古不通;燕寢之作,則輕艷浮淺。唐世詞張而樂離,樂府之為用已不可存。太白、香山獨創新聲以應之,後世名之曰詞,遂成宋、金、元、明新文學之前驅,斯又足貴也。然則開元、元和之間,又為文學界中一大革新,亦是文學一大進化。曠觀此千年中,變古者大開風流,循舊者每況愈下。文學不貴師古,不難一言斷定也。歷觀楚漢至今二千年中文學升降之跡,則有因循前修,逐其末流,而變本加厲者。若揚、馬之承屈、景,南朝之承魏晉,北宋吳蜀六士之承韓公,皆於古人已具之病,益之使深,終以成文弊。又有不辟新境,全摹古人,若明、清二代諸家之復古,極其能事,不過「優孟衣冠」、而其自身已無存在之價值,更何論乎性情之發展?別有挾古人之糟粕,當風化之己沫,斷成新體,專制皮槨。如樊南之四六、歐王之宋駢,內心疲苶不存,豈有不枯薄者耶?至為曹王變古,獨開宗風。李、杜、韓、柳,俱啟新境。宋詞、元曲,尤多作之自我。唯其不襲古人,故能獨標後代也。凡此四格,因革備異,良劣有殊。宏治嘉靖復古之風,至今未斬。雖所託因人不同,其舍己則一。不以摹擬為門徑,竟以摹擬為歸宿。縱能希抗古人,亦僅為其奴隸(詞曲本宋元新文學,自明清復古家作之,亦復同流合圬),斯乘之最下者也。若夫刻其皮槨,逐其末流,一則徒辨乎體貌,一則流連而忘歸,亦非宏寶之塗也。此三者均未脫離古人,其能附驥尾而行以傳於後者,幸也。明清復古之文,尤少談之者。既無殊特之點,更無殊特之位置。而今之惑人猶復以步趨古人為名高,豈非大左乎?革新諸家,亦多詭詞復古。故太白則曰:「聖代復遠古,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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