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手

孩子的手在塵土中,手指撮作一起,像一個神經萎縮的癱瘓病人的手那樣,每一根手指既不能伸直,也不能攥緊。就那樣撮著,像捏著一小把塵土,又像仍牽著父母的衣襟。

遠處走來的隊伍是另外一些孩子。走近了,塵土漫起,我們看到他們疲憊不堪,遊絲一般的三兩聲合唱勉強能偶爾高亢一兩句。為首的一個孩子斜扛著的紅旗上寫了幾個艷黃色的大字。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已經沒有人能記得那幾個字了。我們曾親手把那幾個字從記憶中一筆一划勾去,那些殘漬剩跡,也被流著淚生吞硬咽。我們撕裂心腸把往事忘記,直到有一天,我們中有一個掙扎著死去……

如此長距離的「拉練」是孩子們不太理解的,更何況午後是那麼沉悶酷熱。領隊的胖胖的女教師尖聲催促著速度,並不停對擾亂隊形或掉隊的孩子進行點名。而隊伍末那個年輕的男教師則走得比孩子們更加有氣無力。這時他們離那隻孩子的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打頭的第一個孩子渾然不覺跨過去了,第二個也過去了,第三個,第四個……隊伍前進著,孩子的手在腿腳縫隙間伸著,又像是在呼救。這時其中一個孩子拖著長長的步子划過去,把手踢到一邊。後面的男孩低著頭走路,看見時忍不住也跟著踢了一腳。再後面的孩子則小聲叫了一聲:「一隻手——」從此,那一聲,輕輕響在我們剩下的歲月里,在日日的清晨,喚我們醒來。

隊伍輕輕騷動了一下,又似乎沒什麼反應似的繼續向前。只是一隻又一隻的小腳開始有意識地,好奇地踢弄著它,讓它隨著隊伍前進了一會兒。一個矮個子小女孩繞著它走了過去,另一個女孩則彎了腰細看一眼——「就是一隻手……」她確認,並站直了後退一步,後面跟上來的男孩走上前把那小手拾起:

「報告老師,這裡有一隻手!」

隊伍一下子亂了,所有人圍上來,但氣氛卻並不因此而熱烈半分。最多只讓人在疲乏中感激到一絲清醒。後來這一絲清醒在我們每個人的彌留之際又出現過一次,引我們的生命在無休無止的夢境中消失。

胖胖的女教師扒開人群進去,抓過那隻乾枯的小手看了一眼:「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一隻雞爪子而已,大驚小怪。排好隊,繼續前進!」那手被隨便一扔,跌到男老師腳邊。他遲疑了一下,想要做什麼,但是又遲疑了一下。

隊伍繼續出發,在塵土中消失向遠方,依舊饑渴,依舊疲憊。

只是我們的一生都被擾亂了。

只有細細觀察過那隻手的那個女孩,從此再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情景。所有人中只有她堅信那真的是一隻手,但在後來的日子裡她已經無法為此站出來大聲分辯了。一切說過去便過去了。那個隊伍越走越遠,只有她還在頻頻回首。

她長大後養成的習慣就是無論對什麼事物都觀察得異常仔細。她那時常出神的模樣兒得到另一人的愛慕,就是那個愛低頭走路的男孩。而他總是沉默,總是什麼也不說。他在她課本里夾飯票,幫她完成打土坯、摘棉花等種種支農的勞動任務,下鄉時幫她扛行李。但從來不看她一眼。他總是低著頭,默默付出。真的,他差一點就得到她了,她幾乎就要答應了——就在那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後來他雙目失明,不知去了哪裡。

……那樣多的過去的日子,不知還有誰能夠記起!還有誰的眼睛能夠看得到——那時的西瓜地像海洋一般在腳下起伏動蕩。年輕的兩個人坐在懸空高高架起的瓜棚上,一聲不吭遙望遠方。瓜地真的動蕩起來,瓜棚在海洋中沉浮、漂泊。女孩想抓住什麼,伸出手卻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是萎縮的,撮著的。她轉身跑下瓜棚,衝進瓜地。

不久後她結了婚。婚後很快有了孩子。孩子難產,使她在痛苦中掙扎了二十二個小時。她幻覺重生,她覺得她只是在為一隻小手準備一個軀體。那手突然五指張開,靈活地從另一個世界伸來,一下一下撕扯自己。終於把自己撕成碎片時,一聲嘹亮的啼哭將她從二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拽出。她流下淚來,伸手握住了孩子的手。不久後她和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小孩。她將一生孤獨,因為她獨自忍受著一個秘密。

而前面提到的那個矮個子女孩,卻一生都在愛情的驚濤駭浪中翻滾。她曾經是個溫柔隨和的孩子,可不知什麼時候起突然暴躁不安起來。她沒有一刻平靜,她站起又坐下。焦慮、慌張,滿房間來回走動。突然推開門準備投入什麼,卻又一下子把它拉回來關死。她猶豫不定,她什麼都不信任。她一頭撲在床上痛哭,然後起來換上最漂亮的衣服靠在窗前唱歌。

她留給我們的記憶中充滿了歌聲,後來在那些歌聲漸漸散失的日子裡,她本人才一點一點浮現出來,她的眉目漸漸地清晰。一旦清晰了,就死死地盯著你看。她並不漂亮,甚至是陰沉的,可被她盯著看過的人總會失神落魄半輩子。她眼中有著深重而巨大的缺失,好像是把生命的全部歲月都空了出來才會有那樣的缺失——吸吮一切的缺失。並在其中燃燒著火焰和饑渴。她咬著嘴唇,輕蔑而懷疑地看著那人,哪怕過去了很多年,那人仍時不時陷入當年的注視,心慌意亂,抬不起頭來。

她總是在擄掠,總是在拒絕。她把他們的誓言、驕傲、真心、名譽和苦苦哀求統統逼迫出來,再一把抓過來揉成一個小紙球,鄙夷地彈開。她從別處走來,眼睛往人群里一掃,會使在場的每個人覺得自己孤零零站在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荒原上;或是突然從人群中空缺、消失。男人們怕她愛她,女人們怕她恨她。她慢慢繞過人群走開,卻又像是穿過人群走過,她使他們彼此間被分開,使他們相隔得遠得一個望不見另一個。

後來她年齡漸漸大了,組織上希望她能和某個領導組織家庭,那人是有名的老光棍,他在開發邊疆艱苦的勞動中荒蕪了青春。團支部書記找她「談心」,一次又一次,言辭先委婉,後嚴厲。開始她當然不願意,不過後來還是願意了,不知道為了什麼。那麼多的事情我們都沒法知道,時間過去的時候總是把我們不曾留意的東西全部帶走。

她和他穿過一大片戈壁灘步行向新家走去,很久後看到了遠遠的麥地、葵花地和更遠的房屋。她突然哭了起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個土包上,說啥也不願意再往前一步。她的丈夫細聲細氣,好言相勸。她卻只是哭,只是哭,只是怨恨而惡毒地看著那個老人。後來,他只好背起她走完了剩下的路。

她俯在他肩上,孩子一般抽泣。

那個老人過世後,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更加地孤僻陰險。她每天在小廣場慢慢走來走去。雙手緊抓胸前衣襟,一步一步試探性地挪步。她身板挺得筆直,走得也筆直。她這樣走著,讓人感覺到她是在筆直地接近什麼東西。有時候她停下來,向某處看去,動了動嘴唇,站在那一處的人便落荒而逃。她瘋了。

她瘋了以後卻終於愛上了別人。她四處尾隨著那個小夥子,人群中灼灼地看他,使他暗自好笑。他便故意口口聲聲「嬸子」「阿姨」地叫她,提醒她。後來他為自己的這種做法付出了代價。有一天她推開他的門進去了,他不知怎麼的竟沒拒絕。最後看著她整好衣服繞過自己走了,就像繞過的是一個墳墓。從此他驚恐一生。只有他知道她真的是個瘋子。

還有另外的兩個男孩子。他們到底與那隻手有著什麼樣的接觸我們忘了。連他們自己恐怕也不記得了吧。和其他大多數小孩一樣,他們的童年中有的是豐茂的回憶。他們是好朋友,一起在成長的激情中長大,畢業後分配到同一個生產隊,勞動中被同時保送進同一所學校進修,甚至後來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孩。

在他們宿舍周圍,是一大片雲錦燦爛的罌粟花田,這可能是他們青春生活的最明朗的回憶吧?他們白天黑夜地在花叢中生活、學習,目之所及,手之所觸,儘是無法言訴的艷美。多少次他們沿著花叢向那個女孩走去,看到她腰間的圍裙里滿滿兜著大煙殼子,抬起頭來微笑。

那樣的日子!陽光像是在生長,星空像是在傾覆。兩個年輕人滿腦子奇妙的想法,他們一夜一夜地不能睡覺,好像有一隻手在抓著撓著自己的心。他們徹夜長談一些純潔而不能為彼此理解的問題,談完後激情猶在。黎明時分仍興奮不已,忍不住一個推醒一個,朗讀自己永遠無法寄出的情書。他們等待著什麼的發生,他們滿懷信心。

對了,經常有人在沙棗林那邊看到他們,都是在夜裡。順便說一句,那片沙棗林其實是一大片墓地,隨便埋葬著一些夭折的孩子。有人看到那兩個年輕人把嬰孩的屍體挖出,用杴,用棍子,架起那小小的人體使其做出種種動作來——「站起來!」「坐下。」「躺著。」「趴下!」——還滿不在乎調笑著。等玩夠了,再把它重新埋好。下一次又挖出,繼續玩弄……

很多人都這麼說,但大家都不以為然。也許他們不相信,也許他們相信,也許他們心中也有種種難以言說的騷動,把他們從白天驅逐到夜晚,帶領他們深入一個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無聲地,興趣盎然地玩著各種令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