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我因愛上了一個人而愛上了她的故鄉。我千里迢迢尋到那裡,久久凝望她曾凝望過的山山水水,卻不能往前再走一步。幾十年的時光如一面透明的玻璃屏障阻攔著我,讓我眼睜睜看著她走進一片濃密深茂的油菜地里。任我趴在玻璃上哭喊、捶打,淚流滿面,卻無能為力。

我喊出她的名字,使盡最後的力氣撞碎那時光的玻璃,瞬間死去。

我死去後留下了我的雙眼,去向更遠的地方找到更多時間對她進行更長久的注視。後來為著這注視,這雙眼睛之下逐漸生出一具軀體;它的注視則給了這個軀體以生命。這個人一來到世上,便筆直地走向她,和她共度了一生。

感謝長年累月陪伴在我們身邊的那個人!那麼多事情我們都忘記了,只有他替我們記著。我們的一切都在時間中一一改變,最後我們連我們自己都否定了,唯有他替我們忠貞不渝;我們死了,我們剩下的那部分由他來替我們活下去。在我們顛沛流離的這一生里,他一步也從未稍離。唯有在回憶中,我們會驚訝地看到他正站在我們身後偷偷地為他自己哭泣……

而他很快止住了哭泣,去追趕已經走出了院子的她,卻沒有追上。那個下午便十分地寂寞。那天她回家後告訴了他自己遇到的故事,他不太懂,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玩,只是一個勁兒地埋怨她不該丟下他獨自去玩耍。這是他們生命中出現的第一道裂縫,讓她初識了孤獨。她很早就上床睡覺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回想那一幕可怕而驚人的情景,等她睡熟後,那情景又一直延伸進她的夢境。

這裡要提到的還有另外兩個孩子,是一個小姑媽和一個小內侄,雖隔了一代,卻僅相差兩歲。其實只要是孩子,天大的輩分也不講究。話說我們小小的主人公和那姑侄倆出去玩了一下午,先捉鳳尾魚和龍蝦,後逮螳螂,然後挖地瓜,漸漸地覺得越來越沒有意思。那個小姑媽提議去「殺豬」,立刻得到侄兒的響應。我們這個小女孩第一次聽說這個怪名字的遊戲,又好奇又嚮往。她說,她不會「殺」。但還是跟著一起去了。他們三人走進了一大片又深又密的油菜地里,金光燦爛的菜花在上空閃耀。小女孩恍惚覺得自己在干一件神秘的事情,而神秘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好的,都是背著大人乾的,比如偷櫻桃,比如烤苞谷。他們走了很深,在裡面壓倒了幾棵菜花坐下來,小姑媽說:你們倆個先來吧。小姑娘不知道「來」什麼,沒來頭地慌張、驚恐。她一下子覺得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事情都沒能讓自己知道。她反反覆復說自己不會,還是讓他們「先來」。她覺得自己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她努力把地方騰出來,往後退著,然後睜大眼睛!萬分驚駭地看到姑侄倆脫了褲子互相貼在一起……她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知道了什麼,腦子裡轟的一炸,天旋地轉。油菜花從上空壓覆下來。她手足無措,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她目瞪口呆,心跳如鼓。想走,又不能挪動一步。這時她好像聽到那兩個人中不知是誰囑咐自己出去看著點人。這使她回過神來,撈著根救命稻草似的跌跌撞撞飛跑了來。但不知道怎的,跑出油菜地後又不敢回家。既然說了讓自己望風,就一定得在這守著不走。她也不知自己哪兒來的這個義務,總之她在為一件可怕的事情保密,她身不由己。她站在那兒心慌意亂,胡思亂想,膽顫心驚。一時間不知該做什麼。她想起自己是望風的,便踮起腳尖向路盡頭,山岔口那邊努力張望,希望趕快來一個人,好「交差」,好逃……當她長大後回想那一刻時,覺得可笑不已。當時完全可以悄悄溜掉的,可她不,她要等待借口的出現,儘管等這個借口比悄悄溜掉更加無意義,那時她還是多麼小的孩子啊!

總之,後來山岔路口那裡總算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人影,又好像不是,她如獲大赦,大喊一聲:「人來了!」自己拔腿就先跑,後面的油菜地里也跟著慌慌張張地「悉索」起來。她什麼都不管了,跑過蠶豆地,跑過水稻田,跑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跑過整條山溝,翻坡上坎,往家跑去,或是往家逃去。她邊跑邊哭,好像真的被嚇住了,又好像受了什麼委屈。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那兩個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姑侄倆,女孩七歲,男孩五歲……他們做了些什麼?我們這個瘦小單薄的女孩高高站在埡口上看著下方田野間那些分散的潦草的院落。這寂寞的鄉村間,還有別的什麼在暗處孕育?

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出現了孤獨。

更為孤獨的是她將一個人去面對自己小小的伴侶。她一個人繞過蓮葉初覆的堰塘,穿過菜園和竹籬小院,走向自家的茅草房屋。一跨進門檻,看到堂屋正中央供奉的牌位幾十年未變……她後來怎麼也不能停止回想那個飄忽而忠實的夥伴。她一直在想,假如那個下午自己回家後他已經不在了,永遠地不在了,那麼時間過去後,自己在剩下的歲月里還能記起這個人嗎?如果這人陪伴了自己終生,一直到最後,在那些世界既成事實的日子裡才離開,永遠地離開,那麼,她會像做了一場大夢,只是像做了一場大夢。他到底是誰?他好像只是依附她的記憶和需求存在於世上,模糊、純潔、認真,並且因愛情而充滿了感激。而她血肉豐盈,愛恨俱全。當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就知道了一生的事情。他們一同啟程,牽手共向前方茫茫一生。他們走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正在永遠地離開。他們走了很多年,一個愈加不真實,一個也開始恍惚飄浮。直到有一天,她又聽人說起童年時代那姑侄倆的事情。那時那兩個已經長大了,各自成家了。但仍然繼續有來往,為人所惡齒。受盡唾棄與鄙夷。他們放肆得如百事不曉的孩童。

她這才一下子感覺到那麼多年都過去了。

她想起另外的一些更為緩慢的時光,想起清涼青翠的竹林里,嬌艷燦爛的刺芭花處處綻放。竹林那頭的石磨夢一樣靜著。後來石磨轉了起來,隔壁子幺哥一圈一圈地推,把泡好的糯米一把一把灌進磨眼……他不停干著,不時沖著她微笑。最後他停了下來,走過去對她說:「平兒,平兒,我們去睡覺吧?」……

……她一邊想著一邊落淚下來,並感覺到同那時一般的悸動和膽怯。她的夥伴在她身邊熟睡,她輕喚了他一聲。他的名字冰冷如鐵。

我們要感謝那些陪伴了我們一生的人。當我們像孩子一樣蠻橫、不客氣地把他的一生像過家家一樣擺設進我們的一生時,他卻像孩子一樣毫不多心地、真誠地信任你,依戀你。我們的錯誤只有他能夠原諒,我們的無禮只有他能容忍。感謝他——再說一次感謝他吧!等一等他,在回憶中,讓他繼續跟上,讓我們繼續站在一起,迎風居高臨下於眼下的空茫的情景——這情景既像是未來,又像是過去。正是它收容我們童年四處飄蕩的幻想和渴望,聚積而使之成真,或者將它們擲向更遠的地方,使之成空……那就是我們的故鄉。

而我,假如早知我會愛上她,那麼我便會早早地準備好足夠的時間去展開一個最恰當的開始,我要去向那個開始,在那裡去等她。我要親眼看到她的降生,並在那個時候就抱著她,含淚說出愛她的話。我要一天也不錯過地經歷她的整個童年時代,她人生之初的每一絲感觸我都要親嘗。就這樣,我看著她一日日蛻生出使我多年後的某一天突然愛上時的模樣,這才放心離去……假如是這樣的話,假如是這樣……

可是,關於她的一切我一無所知,她的令我深愛的那些東西,如同無本之木一樣挺拔、蒼翠在種種印象之中。我都不敢再多愛一些,生怕一切會坍塌。我曾經想過,要窮盡剩下的生命來彌補被錯過的時光,也想過要窮盡這生命去挽留她在她的走錯的行程之中。可最後,只能默默收拾行李,窮盡剩下的生命,去向她想去向的地方,在那裡等她,為她築起房屋和家園,等待她的到來,與我最終相遇。我就這樣做了,但一經啟程,便迷失了方向。

我們永遠不能再有第二次童年了,怎麼會再有第二個故鄉呢?後來那些也曾進入我們生命的一處處所在只不過是給過我們愛情的地方。我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改變,我們的心靈之旅漸漸超越了我們的腳步所及之處。真的,再也沒有故鄉了……再也沒有比童年更為漫長安靜的時光,以便能長久專註地依戀於一處。人的成長是一種多麼可怕的離開啊!這種離開,令身邊的、心中的一切都在片刻不停,晝夜不舍地遠去。這一生已成定局(也許還能在回憶中去反覆琢磨、發現、修改)。唯一的機會早在我們的童年,在我們矇昧無知時,在我們對世界的美的最初感動之中就草率匆忙地用掉了。只憑莫名無由的感激和喜悅,去安排了今後的生活,然後毫無辦法地順這路走下去。但是在行程中,我們總一次又一次地感謝他和他們——我們最初的,最可靠的愛情,我們最後的退路,慰藉我們的唯一溫柔。他的痴情一點一點嘆息著泯滅我們的自私。再說一次,請不要離開他,他是我們走出童年後始終不曾放手捨棄的最後一部分。

那麼童年到底給過我們些什麼?令我們長大後一遍一遍去回想,那些遙遠的,遙遠的好像從不曾有過的日子……雙手空空地回想,不時記起一些細節,不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