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針尖

我們真厲害,一個冬天吃掉了五百公斤大白菜,還有數不清的土豆和粉條,另外每天還消滅一公斤豆腐。

我們一共十來個人吃飯,其中幹活的只有五六個。別小看這五六個人,吃起飯來足足超過另外一半人的兩倍。老闆常哀嘆:「僧多粥少。」我看還是用「狼多肉少」這個詞更合適些。

那一整個冬天,我的胃口極不像話地奇好,看到什麼都想吃,怎麼吃也吃不飽,就算吃飽了,吃的慾望還是不肯稍減。有時候半夜醒來都會忍不住溜到廚房偷饅頭吃,哪怕是放了兩三天的又硬又冷的饅頭,一個人捂在被窩裡照樣嚼得噴香。餓得也很快,往往還沒等到下頓飯就已餓得心發慌,等熬到吃飯時間更是早已頭昏眼花,天旋地轉。

那段時間我們極忙。其中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們每天都得連著幹活二十個鐘頭左右,休息時間還不足四小時。每天起床時,老闆娘一拍門,大家萬分痛苦地掙紮起身,迷糊著眼東摸西摸到鞋子套上,打著踉蹌出去洗刷。順便說一句,晚上睡覺時我們連衣服都不脫,因為脫衣服也得花時間,早上穿衣服還得花時間,那點時間不如全交給睡眠……還因為實在太累了,衣服都脫不動了。總之起床時每一個人怨氣重重,忍不住絕望地嘀咕:「完了,又該幹活了!」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精神抖擻,喜氣洋洋:「太好了!又該吃飯了!」

飯其實也沒有什麼好飯,無非中午饅頭稀飯,晚上燴菜米飯,半夜麵條湯飯而已(此乃黑工坊,為提防工商局和查暫住證,我們從傍晚開始幹活,一直干到中午,下午才休息)。但由於我們老闆是山西人,山西嘛,一向以美食聞名,所以再不咋樣的東西也會給我們能幹的老闆娘調理得百吃不厭。就拿燴菜來說吧,按理說大鍋飯的東西,再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我們老闆娘就有那個本事,把白菜、土豆和豆腐整得面目全非,真正雞鴨魚肉也不過如此,絕非吹牛。但也許並非像我說的那麼好吧,可能只是當時的我真的太饞了。

再說那個吃飯的情景——那情景不說也罷,單看我們優雅的老闆娘根本不屑與我們同桌就知道咋回事了。她總是一個人往飯碗里撿點菜就遠遠蹲在牆角自個兒刨,有時候跑隔壁房間蹲著。他們一家人都那樣,有一次我推開隔壁房門看了一眼,嚇一跳,房子里蹲了一片(一家老小六七個人)。有凳子也不坐。我一般站著吃飯,機器前一坐就是二十個鐘頭,屁股都坐成平的了,看到板凳就害怕。可大家卻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了舒展腸胃,好多吃些。後來他們紛紛效仿,發現站著果然就吃得多些,然後都笑我。

只有我和小卿、小焦三個女孩規規矩矩用碗吃飯。那幾個小子全用盆干,省得添飯。他們怕添飯的工夫,比別人少夾幾筷子菜。又因為老闆一家子陰陽怪氣的,除了小卿外,我和小焦都不好意思續第二碗飯,只好往菜上下功夫,因此也沒吃多大的虧。可惜後來這個小聰明被識破了,菜開始被定量,每人只分一勺子半。把人恨死了。每天睡覺前都會擠出幾分鐘時間來罵老闆。

後來才想起山西除了盛產美食,還盛產管家,怪不得那麼精打細算。

打工的只有我們三個女孩是外人,其他的男孩不是老闆的兒子就是老闆的侄子,要不就是女婿。後來又來了女孩小苟和男孩小孫。這下每天用電飯煲(最大號的)悶米飯時,鍋蓋總得被頂起來不可。靠院牆壘了一長排的已經儲放了大半個冬天的大白菜垛消減下去的速度更快了,老闆娘的碎話也更多了。偏巧那幾天生意又不好,我們一連休息了好幾天。於是又多了一條讓人想不通的規矩:幹活時管三頓飯,不幹活時只管兩頓飯。早晨的小米粥也愈見稀薄,有時候會吃出一兩塊南瓜,有時候什麼也沒有。甚至有時候裡面只是一鍋開水攪一個蛋花,放一把芹菜葉子,掌點鹽和味精,就算是「湯」。這回他的親侄子和親女婿也開始不樂意了,端著個鐵飯盆,拿筷子把盆沿敲得丁當響。而且他的親兒子卻在裡間屋喝牛奶開小灶。

我也不知哪來的靈感,當即口佔一絕:

小米稀飯南瓜湯,

玉碗盛來琥珀光。(太清太稀)

但使我家老闆能餓人,

管教你東西南北不分,

哪知何處是他鄉!

——所有人不管聽沒聽懂,一致叫好,哄堂大笑。我沾沾自喜不已,趁著老闆一家小灶還沒開完,索性又糊弄幾句:

淺淺一碟湯,

疑是地上霜,

舉頭嘆口氣,

低頭早已被搶光!

——他們更是高興得肚子疼,一個個趴在桌子上笑得起不來。我不知道我居然還能這麼出風頭,便也跟著傻笑。他們就這麼一直笑著,好像笑不完似的。我卻越笑越不對勁……回頭一看,老闆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身後……

一整個冬天都在為吃發愁。什麼樣的愁都有。我覺得我並不是那種沒出息的人啊,可真的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在餓,不停地餓著。開始還以為自己是不是又要長個子了。結果個子一直沒動靜,體重的動靜倒大了起來。老闆白天聯繫業務,我們白天睡覺休息,平時很少見面。每次一見面,第一句話總會說:「生意越來越難做!」第二句則保準是:「小李又胖了。」就這樣,見一次面說一次,好像我一點活沒幹,盡在他家享福似的。如果每一次的「小李又胖了」是在上一次見面的基礎上比較得出的結論的話,那這個冬天我也不知胖了幾百斤!實際上也不過只有十斤而已(當然,也不少了)。

所以說,太發愁了!倒不是發愁胖,發愁沒吃的,更發愁吃飯的時候總得被嘲弄一番,或者乾脆在屈辱中、在大家「我還以為女的吃的少」的嘲笑中續第二勺子飯的。尤其是老闆的兒子,沒被他看見倒也罷了,一旦看見,總要開一句極沒意思的玩笑:「咦?不減肥了?」

「不減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端碗回飯桌,又小聲嘀咕一句:「減你媽的肥。」

缺德的,飯都不讓人吃得心平氣和。

我那一段時間也不知怎麼了,滿臉疙瘩,成片成片地長,又不像是青春痘,因為非常癢,而且還流膿水。疙瘩一碰就破,每次洗臉時,毛巾上都血跡斑斑的。有時幹活時,血會順著面頰滴到商品上。嚇得要死,怕弄髒了賠不起。最嚴重的時候臉上有百十個疙瘩。這邊剛平復了那邊又冒出頭來,如此延續三個月,臉頰和額頭上紅紅黃黃的一片,噁心死了。我沒有錢看病買適當的對症之葯,只好拚命吃牛黃解毒丸。我想這大約和熬夜和精神緊張有關。可我們老闆卻一口咬定那是由於我們平時吃得太好的原因。他說他家三四天就消滅一公斤清油,就因為油水太大了,所以得靠痘痘代謝。還說,誰叫我們整天坐縫紉機前不運動……放屁!小卿說,就算三天四天消滅十公斤清油也沒辦法叫你家的土豆白菜做成山珍海味。

我們承認老闆娘做菜的確不心疼油,因為十幾塊錢一公斤的肉都省掉了,再去省五六塊錢一公斤的油就實在沒趣了。男孩子們天天嚷著不是來打工的,是來當和尚的。肉嘛,有時候也有,比如有一次吃飯時,老闆滿菜盆扒拉遍了,就找到過一塊!找到後連忙送到老闆娘碗里,又轉臉對我笑道:「小李真是近視眼,肉就在你那邊的眼皮子底下都看不到!」我實在沒那個本事看到。一巨盆菜對二兩肉,真就是海底撈針啊。

春節前夕,小孫和老闆的寶貝女婿都因缺乏維生素而患了甲周炎,我們另外幾個沒得那病的,也手指頭倒皮重生,牙齦出血。刷起牙來,滿嘴紅紅的牙膏沫子。我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新鮮的綠色蔬菜和水果了。

但是,我絕非訴苦。不知道誰說過的,年輕時吃過的苦都不算是苦。更何況我還特別地年輕,精力充沛。連續加班近五十個小時,只需睡一覺立刻緩過來,仍然精力充沛。我所知的疲倦像夢一樣恍惚遙遠,那些疲倦對我來說不會比任何一種微小的快樂更刺激人。我過著忙碌辛苦的日子,心裡想的卻是金光燦爛的未來。我因年輕而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打擊不了,我再大的痛苦也不會超過兩個鐘頭。

當初我在家裡吵著鬧著要出去。我當時那個男朋友說:「也行,讓她去接受一下社會的約束吧。」好像存心等著看笑話似的。我也的確受到了約束。但青春仍在,強度再高,時間再長的勞動也沒能阻止它日益的盛大鮮艷,勢不可擋。我甚至覺得它已經筆直越過我破樊籠而去,奔向更廣闊的天地。我呢,就在後面踉蹌跟著,像在童年中追趕風箏一樣愉快地追逐。有時也在想,要是有一天跟丟了怎麼辦?要是有一天,被它遠遠地拋棄……

不管怎麼說,年齡在那裡擺著。我可以擔心的事情還是不會很多。活干不好嘛,只要挨挨罵,心就會好受些;進度跟不上只要再努力一把還是可以做到的;再忙碌,開小差的時間還可以擠出來;再煩躁,生活總會給人備以種種出氣筒供發泄;再寂寞,也總會有不寂寞的明天,總會有結束。

只有那個吃飯的問題不好解決!我總是餓,總是餓!吃了還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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