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風中追逐草帽

風把外婆的草帽吹走了,我伸出手去,做了一個抓住它的姿勢。群山、森林、草甸便突然遠去……我從夢中醒來。

我又在夢中睡去。越過巴山蜀水,去到一個叫「四方坡」的地方,一個叫「放生鋪」的地方,一個叫「千人堆」的地方……盤山路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從染坊埡口走下去,有一個村莊桃花似海……然後又是藍色的額爾齊斯河。阿爾泰群山間升起明月,恰娜曼騎著馬,從山谷盡頭緩緩過來……外婆,我夜夜不得安寧,夜夜與夢境糾纏,輾轉反側,淚眼盈盈……

還有一個北方嶄新寂靜的城市,寬廣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氣派的醫院,濃重的藥味,穿梭忙碌的白衣人,冰冷的CT室,白的病房,白的床……外婆,我在這寒冷的夜晚擁緊被褥,離你兩百公里,替你深深地感受陌生,替你防備地看著世界,替你不停地懷想故鄉,外婆……如果這是你的家鄉,那麼今夜你起身,推門出去,看見的必是青瓦青磚的天井,深暗的陽溝里長滿秋苔。你走出巷子,去向對門竹林,看到胡家幺妹背著竹簍走過,對面秋秋婆正坐在自家曬壩,笑對一窩雞娃……可是,你四周都是病人,門開開關關,人進進出出,空氣里紛揚著你永遠無法理解的異域他鄉的話語,光怪陸離的儀器被推進推出。外婆,這個世界多麼陌生冰涼。而此時在故鄉,鮮艷的紅橘怕是已經燃去清晨的薄霧。冬季在天涯。

八十六年!外婆,八十六年的日子裡,在那個四季長青的村莊,你如何一天一天緩慢地度過?八十六年,與晚霞熄滅在黃昏,與晨鐘纏綿在清晨。在童年中滋生出青春,在愛情中一日日老去。八十六年啊,讓一個女子的一生如此漫長,如此安詳。這八十六年如此強大,以至於在你八十六歲高齡那年離開故鄉去到遙遠的新疆後,便再也不能轉回了……

外婆,我記得那頂草帽是你在故鄉時就戴上的,一直戴到阿爾泰大山腳下。在北方那個偏遠閉塞的小城,你的草帽在街頭巷尾固執地強調著你是一個異鄉人。你不願意摘下草帽,後來又戴著它走進阿爾泰群山深處;戴著它,看北方山群壯闊巍峨,看森林浩蕩起伏,看雨天洪水的肆虐,看六月飛雪的神奇。我們常常看到你一個人拄杖蹣跚而行,沿河邊的小路來回走動,出神地看著遠方。外婆,那時候我們真難過……我們看到,你對這個世界的驚奇,其實就是你的寂寞……我們把你從你熟悉的家鄉帶走,卻不能給你安穩的生活。我們的房子總是漏雨,我們沒有辦法弄到新鮮的蔬菜,還有你所習慣的豬肉,你吃不慣牛羊肉……我們又總是很忙,總是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分擔更多的家務……外婆,我們流著淚回顧那些日子,總是看到你戴著大大的草帽,身子單薄瘦小,走在群山森林間,又像是走在故鄉的一條田埂。

那一天,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頃刻間風雨大作,冰雹連連。整個帳篷的篷布被掀開了,南面山牆的棚布也在風中被撕裂了一大塊。媽媽不在家。我們祖孫倆艱難地搶修。床單、家袋子、紙箱、柴禾、木板、碎布……能用的全用上了,能想到的辦法全試著做了。我沿著柱子爬到帳篷頂端,去拉扯一塊被風掀開的棚布。卻怎麼也拉不動,心中一片無望與悲傷。這時回過頭來,看到外婆的草帽被風吹走了。

我站得很高,只能遙遙伸手去做一個抓住它的姿勢。然後又縮回手來,捂著臉哭泣。

我越哭越厲害,淚眼朦朧地看著外婆在風中追逐草帽。看著她急趕慢趕,追過了葉爾肯家的氈房門口,追到了河邊,又搖搖晃晃地過了獨木橋,一直追到河對面無邊的草地上,一直追啊追啊,似乎會這樣一直追下去,永遠都不回來了……

外婆,是不是從那一天起,我們就已經把你永遠地留在山裡了?而此時,你正躺卧在離我兩百公里以外的病床上,煩躁不安地面對陌生的一切,像孩子一樣孤獨、緊張、害怕。你頭髮蓬亂,雙手死死拽著被角,一直拉到鼻子以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懷疑地打量這個世界。外婆,你病了,卻仍然那麼倔強,你的靈魂仍然戴著草帽。

而我們,卻永遠也不會有那樣一頂草帽,用來抵抗生活的天降之物。我們早已成為隨波逐流的人了,任生活把我們帶向任何一個未知的遠方。我們早已習慣於接受和忍受。我們還年輕,還沒有八十六年這樣漫長的一段時間用來堅持一樣東西。我們今後放棄的可能會更多。

外婆,我又將睡去,不知今夜的夢,又將如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