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山野

我在山裡拍了許多照片,卻沒有幾張稍微像樣的。拿出來一翻,不是一個勁兒在那兒捂著擋著遮著三天沒有洗的臉,就是披頭散髮騎在一個獨木橋上大喊大叫:「別!別!千萬別拍!」要不就在那裡猛啃抓肉,滿面油光,十指閃閃,根本沒注意到相機鏡頭已經對準了自己……全是他們的惡作劇。

不過說實在的,在山裡,我也的確少有整齊像話一點的時候。那個時候,整天散著頭髮到處跑,腳上穿的也不知是誰的鞋,大得要死,「呱噠呱噠」響一路,老遠就讓人知道李娟過來了。

其實剛進山時,我還講究了一陣子,還真像縣城來的人一樣,身上只穿自己的衣服,鞋子上還有鞋帶,鞋子裡面還穿著襪子。可我出去玩總得過河啊,過河總得脫鞋子解鞋帶脫襪子啊。等涉過對岸,還得重新穿回襪子系好鞋帶。如此玩了半天就脫了七八次,煩得冒鬼火,於是在最後一次脫鞋時,就抹了襪子順手扔河裡去了。

往後便再沒穿過襪子什麼的,我不脫鞋子誰知道這一秘密。至於衣服,也從簡了,摸到誰的穿誰的,只要耐臟就好,保暖就好。我一個夏天盡在和我媽搶她的一件灰格子大外套穿,一個夏天也看不出臟來(說來真是不好意思……)。裡面的內衣、線衣、襯衣里三層外三層,塞得再混亂,外套一罩,也顯得整整齊齊。至於前面提過的什麼「三天沒洗臉」之類的話,其實哪有三天都不洗臉這種事情!只不過是他們形容罷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臉幹嘛那麼臟,反正我天天都在洗呢,它還要臟,我能有什麼辦法?

幸好這個鬼都不過路的荒僻地方永遠不會出現什麼白馬王子。

我媽呢,整天都在為穿發愁,她穿了在本地人中間不會太招搖的衣服,就不好意思進城;在城裡晃幾天,總算融入城市的氛圍了,卻又不好意進山了。因此她的衣服多得要死,便於兩面應付,不辭辛苦。

當地人可和我們不一樣,他們體質太讓人羨慕了,好像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怕冷似的。記得1995年的夏天,縣城裡連續一個星期溫度持續在40度左右,我們在房子里陰著還止不住揮汗如雨,而他們從外面走進房子,仍是大衣加身,棉袍裹里,下面踏著大皮靴,上面頂著豪華的狐皮緞帽(剛下山,來不及換衣服吧?)——那情形讓人看一眼就出不了氣了,更別說以身嘗試。我想,可能這樣太陽就曬不透吧……可是到了冬天,那麼冷,他們還這一身!我們搭乘爬犁去縣城,風大雪猛,路兩邊的積雪高過頭頂,某些地方一兩米高,牆壁似的窄窄地夾著路。我們坐在爬犁上,一個個裹著皮大衣瑟瑟不已,趕馬車的人卻一身大汗,脫得只剩件毛衣,立在爬犁前迎風吆喝,豪邁極了。我們只有傾羨的份,我們實在沒那個本事……我們不熟悉這個地方,我們初來乍到,這個地方便總是拿它的春夏秋冬來讓我們不適應,讓我們放棄。

我媽在艷陽天的日子裡,站在半透明的滯悶的塑料棚子下裁剪,人都快曬化了。極想穿內地帶來的短衣短褲,又覺得把胳膊腿都露出來很不好意思。因為此地氛圍不同,像她這樣的年齡,算是受尊敬的「老阿帕」級人物了,得向大家靠攏,不可有失形象。平時她穿個短袖襯衣已經很勇敢了,要知道當地的很多老婦人都會用白頭罩像修女一般遮得只剩「四官」(耳朵不露出來)的。我媽就只好往天棚上擱一塊瓦楞紙板,太陽挪一點,紙板也跟著挪一點,剛好能把她擋住為止。終於有一天她挪煩了,脫掉襯衣長褲,換上內地穿過的花里胡哨的涼褂和膝蓋上兩寸的寬腿老太婆短褲,都是棉綢的,輕軟涼爽,很是愜意了一會兒。可卻把顧客著實給驚著了。對祖祖輩輩生活在牧場上的牧人來說,這種服裝實在太輕浮了!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們,駭得簡直要禱告了——「胡大啊!」然後私下裡嘀嘀咕咕,交頭接耳議論不停。我媽則故作鎮靜,還微笑著問她們好不好看,她們忙不迭地「好!好好!」一通。末了客氣地指出:「外面不再罩條裙子嗎?」而她們穿裙子,一般來說袖子長到手心,領子一直扣到喉結,裙擺又闊大,鋪天蓋地籠在身上。

我媽暗自悲嘆,悄悄把那身雖舒服卻大不自在的行頭換了回去,再把頭頂上的瓦楞紙再移一寸。

我就不管那麼多了,我會套了我媽的棉綢長裙,寬寬大大,從頭籠到腳,趿了拖鞋滿山跑。因為裙擺很大,撿到什麼好東西還可以用它兜了帶回家。過河時將裙子一撩,裹在腰上過去了,遠沒脫褲子那麼麻煩,上了岸還可以用裙擺把腳擦擦乾淨。

這條裙子沒有袖子,肩很寬,鬆鬆垂在臂上。領口也因為撐不起來而鬆鬆垮垮耷拉在那兒。腰節很低,顯然不適合我,又沒有腰帶,「穿上去整個人都找不到了」——這是我媽的形容。她總笑我個子矮。我才不管,我拽著裙子走過深深的草灘,齊腰深的結了種子的草穗在四周搖擺,一直蕩漾到夕陽燃燒的地方,我深深感慨一句,然後被裙子狠狠地絆了一跤……然後捂著鮮血長流的鼻子拽著裙子往家跑。還是覺得很浪漫。

附近這幾條山谷里的人們都認識我,或是都認識我的裙子。我一天到晚四處遊盪,好像很有名似的,誰見了我遠遠就開始打招呼。遺憾的是始終沒能帶動起一場流行來。大約大家除了崇拜我以外,對自己的穿戴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那個天天跑到我家買瓜子的,正處在變聲期的男孩的外套,看上去蠻合身,但仔細一看腰上還收了省縫,女式的!肯定是他的姐姐們穿過的;小孩努爾楠的馬夾能夠蓋住肚皮,如果他不把胳膊抬起來的話;而所有家庭主婦們裙子上的補丁色調則是經過精心搭配過的,一般都會左右對稱。

再說我那件大裙子,我穿著它走進無人的森林,感覺到這裙子像一雙手那樣護著我,而且是手心朝外,沉默而韌性地抗拒著外界。我為這森林帶來了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它柔軟,垂直,色澤鮮艷醒目,它移動在大自然渾然厚重的氛圍中,不可調和。其質地更是在樹木,草叢,苔蘚,岩石,陰暗,潮濕,昆蟲,林鳥……的感覺之外輕輕抖動。裙子把我和森林隔開,我像是從另外一個空間與這森林重合,不慌不忙地轉悠。這森林不肯容納我,我的裙子卻一再遷就我。我常常在林子里走著就停下了腳步。不知道我應該屬於哪一種生活。

可惜在山裡的其他生活可不像穿裙子那麼悠閑。我還得幹活,有時候出門一去幾天,裝車卸貨,搬家拆遷什麼的。若再穿個裙子爬高爬低,絆來絆去的話,我這輩子非死於流鼻血不可。我說過,我媽的外套最方便,抓上就穿,到哪兒都離不了,這很使她生氣。她到處找長衣服找不著,問她找哪件,她說:「就是娟兒的那件『工作服』。」——看,我這人就這麼自私,自己的好衣服要留到進城再穿,平時盡在別人身上蹭便宜。

其實再好的衣服也沒辦法在山裡穿出去。就算你整天哪兒也不去,不過河、不爬山,不摔跤,你也總得搬貨,劈柴火,挑水什麼的吧!再說了,就算你不怕弄髒弄破,捨得穿出去,也沒幾個人欣賞啊,甚至連像樣的鏡子都沒得給你照的——就一面巴掌大的小圓鏡,頂多能照到巴掌大的地方。

我們整天到處玩,手腳並用,向岸上或峭岩上爬去;在森林裡摸索,爬過一棵又一棵腐朽、潮濕的巨大倒木;扒開深深的灌木枝條側身而過;在岩石叢中跳上跳下,往草堆里打滾;一屁股坐到坡度陡的地方,滑滑梯一樣往下溜……加上臉皮又厚,你可以想像到我們身上的衣服會被穿成什麼樣子!簡直是塊大抹布嘛!我們這個樣子進城的話,不管往哪兒一站,都會有人過來往你面前撂零錢。以前我剛進山時,看到那些衣著破舊、神情鮮活的小孩,十分新奇,整天目不轉睛盯著他們一舉一動;現在倒好,一出門反過來被那些小孩盯上了;三三兩兩遠遠站著打量猴子般打量你,議論不休,興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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