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

讓我苦惱的是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葉肯別克理解——

「啊,葉爾肯,你怎麼在這裡?」

「啊,你好!你好!好好……」

「你也好!」

「是的,對對對!」

「你幹什麼去?」

「好的,可以可以。」

「我現在到那邊去一趟。」

「是的是的。」

「這幾天怎麼不去我家玩了?」

「好!可以!」

「我外婆這幾天生病了。」

「對對對!是的!」

我耐著性子,比劃著對他解釋:

「外婆——就是我家的老奶奶,躺在床上——胳膊,不能動,呃,這個——腿,也不能動——不吃飯,難受極了……」

「啊——那太好了!好得很嘛!」

我真想把手裡拎著的包拍在他臉上。轉念又想,這也不能怪人家,他看我指手畫腳指天劃地的,可能以為我在和他談天氣。

「好吧,再見吧。」

「好,再見再見!」——這次居然聽懂了。

我看到他滿臉陽光燦爛地轉身離去時,似乎也大鬆了一口氣。

只有我媽才能準確無誤地和這人完成各種交流。倒不是我媽的哈語有多好,只不過她更擅於想像而已。而葉肯別克則更習慣去誤打誤撞。誤打誤撞倒也罷了,偏還要賠上滿臉誠懇的、「我能理解」的表情。

有那麼一些清晨時光,進山收羊皮子的維吾爾族老鄉總是圍著我家砌在沼澤邊的石頭爐灶烤火取暖。我外婆在爐邊做早飯,大家一邊烤火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維我外婆高壽、身體好,能幹活……而我外婆一直到最後都以為他們在向自己討米湯喝。更有意思的是,我外婆偶爾開口說一句話,所有人立刻一致叫好,紛紛表示贊同,還鼓起掌來——哪怕她在說:「稀飯怎麼還不開?」

我和我媽縮在帳篷里悄悄地聽,笑得肚子痛。

當然,總有些東西,即使表達不暢,仍然也易於理解。比如友誼,比如愛情。小孩努爾楠只要靜靜地瞅你一會兒,你就不由自主會抓把糖給他;而小夥子們若老是賴在帳篷里不走,則一定要發發脾氣,否則就會糊裡糊塗有一大堆男朋友。

說到這個,倒讓人想起來,其實與葉肯別克的交流也並非每次都是失敗的。至少有那麼一兩次溝通成功了。

那天我們在山谷口的草地上相遇,他問我:「你媽媽去縣城了嗎?」

我說是的。又說:「一個人真沒有意思啊。」

他馬上來了精神:「那明天和我釣魚去吧!」

我說:「好啊。」鬼才去。

他滿眼放光:「我們進到那邊的山裡去!」

「好啊!」想什麼呢,把你美的。

「去摘那個草莓好不好?」

「行啊。」呸。

「草莓可好吃了!」

「真的?」

「可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

「……」

「……從山上往下看。一個也沒有;從下往上看,紅紅的一片。全藏在葉子下面呢……」

我望著他,草地向四面八方展開。那一刻居然有些遲疑了。想起我媽有一次從那邊山裡回來時也給我捎回了一大把草莓,並且也是那麼說的——摘草莓要從山上往下看……

草莓紅紅的,真的很好吃。

至今一想到草莓,還會想到那片美麗的草地上的那場美麗談話。不知道是草莓使那一刻時光變得如此透明美好,還是那些話語渲染了一顆草莓。

真的,我還從沒像那一刻那樣殷切渴望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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