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農曆新年

秋季學期臨近結束時,我們教的三年級學生外出實習了。12月,我和亞當往南邊走了一趟,去看望我們最喜歡的幾個學生的教學工作。他們在武隆縣的幾所中學實習,需要沿烏江往上遊走,跟貴州省挨得很近。那個地方十分偏僻,我們幾個外教的抵達,令當地的學校倍感榮幸。整整兩天的時間裡,我們到處做演講,出席宴會,還參加了一場籃球觀摩賽。

我和亞當待在一起那麼長時間了,無需任何準備就能聯合起來做一場演講。我們知道怎樣拿對方來搞笑,一切都進展得順順噹噹。我們在武隆做的演講英語和漢語各佔一半,主要是要把學生們的興趣吊起來,這一點也不難。每次演講之後,上百個學生圍了過來,爭著要簽名。我們不停地簽名留念,直到幹部們把我們連拉帶扯著前去參加其他的活動。在武隆期間,我們幾乎每個小時都被安排了演講和會議。

兩天之後,我們徹底累垮了。一般來說,我們在四川的每一天都是這樣結束的——累得一塌糊塗。我經常生病是原因之一——由於空氣污染,我患上了慢性鼻竇炎,最終不得不停止了跑步鍛煉。我的健康狀況極其糟糕,那一年我都在受肺結核的折磨。等到我離開涪陵的時候,我在「美中友好志願者」的醫療資料已經堆了厚厚的一摞,裡邊全是我那兩年生病和受傷的各種記錄:肺結核、阿米巴痢疾、慢性鼻竇炎、耳膜穿孔、(打籃球導致的)鼻樑骨折、單眼視力急劇下降(原因不明)。

氣候固然不好,但把我壓垮的主要是作為外國人生活在這裡所遭受的種種壓力。經常處於別人關注的焦點之下,總是令人感到十分疲憊。而作為外國人,則意味著你更容易惹上種種麻煩。一直以來,總有一些小的危機或者問題,需要我去加以關注——要麼是歐小姐、要麼是茶館的某個人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要麼是別的什麼事情。我不是真的介意,因為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教學工作幾乎沒什麼壓力,我之所以老往城裡跑,是因為我覺得城裡的生活精彩紛呈。

旅行通常會帶給我更多的壓力。沒有什麼事情比在武隆這個小小的江城打發時間更苦更累,它把我們在涪陵遭受的種種壓力全都壓縮得更加密實。不過,收穫也很大,因為那裡的人們看見我們這兩個外國人真是興奮不已。不過,在那樣的地方我們完全無法左右自己。對我來說,很難想像今後有外國人在武隆這樣的地方生活會是怎樣的一副場景。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這樣的事情註定會發生,但我不敢想像,因為在我看來,外國人在這裡恐怕待不了三個月就會走掉。當地人的意圖很好,但他們的善良——無休止的宴請、無休止的專題活動——會要了你的命。在武隆待了兩天之後,我和亞當都生病了,三四天後方才恢複過來。

春節臨近,我們有五個禮拜的假期,從1月中旬開始。桑尼去了泰國,諾林去了華南和越南。亞當打算坐船到上海,然後折返到南方的深圳去看望安妮。我打算一個人到貴州的群山之間做一番徒步旅行,但我越考慮在中國旅遊的事情,就越清晰地回憶起上次到新疆的火車之旅。我也想到了武隆之旅的精疲力竭,我在涪陵的生活因此被映襯得越發稱心如意。

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寒假剛一開始,我就意識到,我在涪陵的時間已經非常有限。我也明白過來,春節臨近,除了涪陵,我哪裡也不想去。這是中國人最盛大的節日,是舉家團聚的日子,涪陵就是我的家,所以我留了下來。

我早上起得很早,然後用三四個小時的時間進行寫作。這是我一天中的英語時間,通常會在上午的十點或者十一點結束。為了清除腦子裡的英語殘渣,我會在公寓里再學上一個小時的漢語,學習的方式是看報或聽磁帶,然後再去「學生食家」吃午飯。下午和晚上,我會去城裡溜達,通常會跟朋友一起吃晚飯。我跟廖老師和她的丈夫一起吃過幾次,跟孔老師也是,城裡面也有好些人經常請我一起吃飯。如果沒有人請我吃飯,我就自己在城裡面吃,或者會回到「學生食家」,在這裡吃飯,同朋友一起吃飯沒什麼兩樣。

英語已經變成了我僅用於寫作的語言,整整一個月,我嘴巴里說出來的全都是漢語。後來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才覺得那是我在中國過得最舒心的一段時間,因為我終於完全地融入了中國人的生活,我終於完全地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節奏。這一切全都是霍偉自己的事兒——整個寒假期間,沒有一個英語系的同事邀請我一起吃飯,也沒有誰來打攪過我。那個春節快結束的時候我才明白,這全都是明確指令使然,從我和亞當到達涪陵開始,有關當局就告誡英語系的老師們,不要和外教走得太近。跟幹部們制定的很多政策一樣,這事兒同樣根源於一種模稜兩可而又毫無意義的偏執,但最為悲哀之處也許在於它的極端有效性:我和那一家沒有受過教育的麵館人家的關係竟然比我和師專里說英語的老師們的關係還要密切。然而,有關當局孤立我們的這種方式也給我們帶來了別樣的結局,就算他們現在改弦更張,我也不會拿那種生活去換取能說英語的友誼。整個寒假,我是城裡面唯一的外國人,但我頭一次不再覺得自己孤獨。

幾群當地的孩子經常會跑到我的公寓來玩,因為我的陽台上掛了幾串節日彩燈,高居於烏江之上,在夜晚顯得非常漂亮。有時候,十一歲的何麗會帶著幾個小女孩上來玩耍,她跟我同姓,常常叫我哥哥。有時候,一幫野孩子會跟在王雪松的後面跑到我的公寓來玩。王雪松剛好九歲,就住我對面,跟他同住的還有他的外公和離了婚的母親。他家裡的大人們都曾經非常嚴厲地警告過他,千萬不要打攪我這位外國鄰居。但小王和我都學會了怎樣哄騙他們,他要麼跟一大幫孩子跑到我家,要麼走出家門,大聲地下幾步樓梯,然後再悄悄地折回來,輕輕地敲我的公寓門。我很喜歡跟他說話,他會給我講他在校園裡遇到的事情,講述他的校園生活,講述他班上那個小胖墩的故事。那個小胖墩誰都看不起,大家戲謔地稱他為蔣介石。小王很喜歡到我家來看電視、翻相冊,還喜歡在陽台上對著下面的過路人大喊大叫。他喜歡怎麼做,我就讓他怎麼做。我非常想念遠在密蘇里老家的侄兒和侄女們,有這麼個小孩在我的公寓里跑來跑去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小王和我一起串了差不多一百多隻節日彩燈,我把它掛在了陽台上,到了夜晚,你從長江上也能看得見這些彩燈。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大功告成,然後,為了獎賞他,我讓小王把所有燒毀的燈泡逐一扔到六樓下的人行道上,一個個燈泡發出了清脆的砰砰聲。對於鼓勵他這樣的失范行為,我並不感到特別內疚,因為師專的修理工每每來我的公寓里更換完燈泡之後,都會幹一模一樣的事情。而且,他們似乎跟小王一樣享受,隨著玻璃燈泡在人行道上砰砰爆開,修理工們會發出哈哈的大笑聲。

每到晚上,河對岸的涪陵城區流光溢彩。街道兩旁全都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和一連串的彩燈,所有的樹都進行了裝飾。南門山附近的那個小園子現在變成了色彩的海洋——煤塵滿布的小樹和灌木全都布滿了電燈泡,在城市的中心區域閃閃發光。人群接連不斷地來到這個小園子,拍下一張張照片。隨著節日的臨近,城裡面所有的人彷彿都在夜間走了出來,舉家出動,攜妻帶小,全都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來回溜達:有的在買零食,有的在看商店櫥窗,有的對著人群打望。士兵們也請了假回到家裡來,他們穿著制服逛街,一邊顯露出自豪的神情,一邊留意著人群中的小姐。大街兩旁,梯道兩邊,突然冒出了很多小食攤點——有的經營燒烤,有的在油炸土豆,有的在炸臭豆腐,還有小火鍋——一時之間,彷彿所有的人都把就餐地點改到了人行道上。我也一樣。我一直很喜歡涪陵的夜晚,可現在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密集強化起來,現在這個地方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與激情。就連主幹道兩旁那些可憐的樹都好像充滿了生命力,閃耀著明晃晃的白色光芒。那些燈泡很隨意地纏繞在樹榦上,有時候會爆裂開來,把樹引燃。每當此時,那些樹會在一瞬之間釋放出火焰和煙霧,發出耀眼而又自豪的光芒。行人們會駐足觀看,哇哇尖叫,高聲大笑。隨即,火焰熄滅,樹在那裡輕輕地嘶響,陣陣煙霧升上天空,行人們繼續行走在燈火通明的城市之中。

春節的前一晚,「學生食家」一家人請我去吃晚飯。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傳統上就是舉家團聚的時刻——相當於美國的聖誕晚宴。黃小強早早就關了店門,我們一起走到他們位於插旗山腳下的家裡。

黃凱滿兩歲了,已經到了懼怕外國人的年齡。從一開始,他經歷了好幾個輪迴,這個調皮的孩子時而跟我一起玩耍,時而一看到我出現就怕得要命。這樣的反應非常奇怪複雜——一半是恐懼,一半是著迷。只要電視上一出現外國人,黃凱立馬變得興奮起來,嘴裡不住地念叨著「霍偉!霍偉!」他的爸爸媽媽告訴我,他在家裡老是會說起我,但那個春節不知怎麼回事,他一看見我本人就怕得要命。

去吃年夜飯的那一天,我剛一走進他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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