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錢

在涪陵,錢對我來說不太重要。我每個月的收入有一千元,而中國城鎮家庭的人均收入只有四百三十元,如果按照官方兌換率一美元兌換八點幾元的話,只相當於五十多美元。在農村地區,每個月的人均收入只有一百七十五元,但農民們可以省下不少錢,因為他們吃的食物都是自己種植的。

我的薪水相對較高,只要我不做太多的旅遊,這點錢用起來還是相當舒服的。到重慶的水翼飛船船票售價八十元一張,不過,你也可以只花費二十四元坐通宵慢船,這樣能夠省下不少錢,而這也是當地大多數人的出行方式。第一年,我總是乘坐慢船逆水而上,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隻老鼠趁我睡覺的時候跑過我的頭上。

我醒過來,打開了電燈。整個船艙里全是老鼠——長江上的老鼠個頭肥大,呈深褐色,拖著長長的尾巴。它們在地上到處亂竄,在人們的行李包里鑽進鑽出。其中一隻爬到了下鋪一位熟睡的婦女身上,這位蓋著被子的婦女翻了個身,並沒有醒來。我對著這群老鼠看了一會兒,最終離開了那間船艙。

整整一夜,我坐在外面的甲板上,聽著江水流過的嘩啦聲。我想到了坐這趟船省下的錢,總共只有五十多塊,相當於七美元。從那之後,需要往上游出行的時候,我總是寧可多花一點錢乘坐水翼飛船,不過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我在重慶有一些朋友,但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興趣去那裡。大多數情況下,我都不怎麼出行。

如果僅呆在涪陵,我要把每個月的錢用完還很有難度,而那正是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存錢完全沒有必要。如果精打細算一點,我每個月可以省下三百元,一年就可以省下三千多元,相當於四百美元呢。在「美中友好志願者」服務有個最大的好處,薪水本來就不多,存錢毫無意義,而我在涪陵的日子既簡單又便宜,完全無需為開銷而擔憂。在一定程度上,那是我最富裕的一段時期,因為那些錢如同玩具鈔票,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操心。

在城裡閑逛的時候,我浪費了不少錢,只要是吸引我眼球的,我都買——書籍、圖畫、小飾品、仿冒磁帶。我曾經無緣無故地買過一根竹製釣魚竿,一直扔在飯廳的一個角落裡,直到上面布滿了灰塵。在軍需品商店裡,我給自己購買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制式軍服,以及配套用品。這樣的商店幾乎什麼東西都有出售——衣服、鞋帽、裝備。甩棍三十元一根,手銬一百三十元一副。大街上的任何人只要兜里裝著三百塊錢,就可以走進去搞到一支高能電擊槍。如果有單位開的證明,你還可以用不到兩百元的價格買一根人見人怕的狼牙棒。他們不賣手槍,但你可以買到手槍皮套。

我在幾家不同的商店裡一件一件地買齊了我的全套制服,其中有幾條褲縫上鑲著紅黃色條紋的老式軍褲,一件公安背心,一件做工精良、肩部有襯墊的夾克軍裝,一頂綴著紅五星的窄邊紅軍帽。當我花十五元錢買下一副肩章的時候,那個女售貨員很認真地告訴我,那副肩章不適合我——很顯然,如果外國人要穿戴成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的話,應該佩戴另外的肩章。管他呢,我還是買了,因為那副肩章跟我帽子上的五星和褲縫上的鑲邊十分相配。

每當遇到特殊的日子,我都會穿著軍裝前去上課,這總會令學生們興奮不已,有學生甚至勸說我,要我每天都穿著軍裝。我從來沒有穿上所有的行頭進過城,但我會經常穿那幾條褲子,因為感覺非常舒服。很多農民和棒棒軍都穿這種。有時候,有人會問,我是不是維吾爾人。

除了浪費掉的錢,我的薪水基本上都用來吃飯了,因為我差不多每一餐都在外面吃。大大小小的餐館是城裡面最令人舒心的地方,有的餐館老闆還成了我的好朋友,而且四川人做的飯菜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在涪陵的時候,我根本沒必要自己做飯。

我每天至少要到「學生食家」這家小麵館吃一頓飯。我一般是一個人前往就餐,不過每一個星期,我們四個志願者總會在這裡一起吃一頓午餐。我們教馮小琴做四川版的義大利麵條,亞當甚至把這道菜的外文名稱寫到了他們的菜單上。從來沒有其他人點過義大利麵條。他們安上電話之後,我和亞當有時候甚至會給他們打電話,提前訂好我們要吃的飯菜。這樣的專業手法讓店裡的幾個人感到很高興,他們甚至轉而把電話打到了我們的公寓,主動邀請我們前去用餐。我接到電話之後,黃小強會問:要不要下來吃午飯?想吃點什麼?亞當和我如果在一起,我們會說要一碗普通麵條、一碗義大利麵條,然後就順著山坡快步下去,吃剛出鍋的熱騰騰的麵條。

我最喜歡在星期天的晚上來這家餐館,那個時候的餐館裡坐滿了學生,街上也到處是學生,大家紛紛走出來享受一周里最後的時光。不過,傍晚時分也很不錯,因為餐館這個時候的生意不太忙,我可以一個人坐在那裡慢慢地看報紙。我會跟這家人聊聊天,談論的總是錢的問題,涪陵的每一個人都在談錢。對此我已經習以為常,儘管所談論的金錢對我而言猶如虛擬,我每個月都把它大手大腳地花個精光。

12月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那裡看著黃凱在餐館門前的台階上玩耍。跟中國所有過冬的小孩子一樣,他那一身衣服已經有些骯髒。他身上的帽子和褲子都是他媽媽自己手工縫製的。他的褲子襠部開衩,因為他還沒有學會自己大小便,他的小屁股和大腿凍得通紅。他就快到兩歲了。他身上裹了好幾件內衣和毛衫,外面套了一件仿皮夾克,這是他媽媽在城裡給他買的。「質量不好,」當我恭維她買的這件夾克時,她如此不屑一顧地說道,「反正也只有二十塊錢。」她總是會把黃凱的衣服和玩具的價錢講給我聽。

我當時正在吃麵條,並用我那隻美國製造的「牢而緊」(Nalgene)牌透明塑料瓶喝水。在中國,這樣的野營用水瓶是無價之寶,瓶身用硬質塑料製成,可以盛裝開水,而開水一般旅館、餐廳、火車和輪船上都可以找到。我剛到四川的時候,這樣的水瓶還非常罕見,只在成都這樣的大城市偶爾會看見計程車司機使用。而這通常也是由親戚或朋友在深圳這樣的沿海發達地區購買過來的。

1997年初春的時候,成都的很多商店開始大量出售仿製的「牢而緊」水瓶,到6月份的時候,差不多人人都在使用這玩意兒了。成都是一個比較喜歡趕時髦的城市,西式的東西在這裡往往擴展得很快,而且常常看不出任何原因或意義。在這座城市裡,自行車的後擋板大多貼有一小片不幹膠,上面寫著「內置奔騰英特爾處理器」,跟美國的電腦上標示的東西十分類似。成都所有的自行車基本上都只有一個擋位,十之八九不會內置什麼英特爾處理器,但貼上這樣的不幹膠片是一種潮流,因而在哪裡你都能看見這樣的玩意兒。

對仿製「牢而緊」水瓶的需求倒是可以理解,尤其在成都這個喜歡喝茶的城市更是如此,因而這種水瓶在這座城市的社會各階層迅速流行開來。首批購買使用的是計程車司機,他們是類似潮流的急先鋒——計程車司機多少帶有標新立異的品格,也有比較多的收入。之後,生意人趕起了潮流。接下來的是小姐們。等到夏天來臨的時候,大大小小茶館裡的老人們甚至都用仿製「牢而緊」水瓶喝起了茶水。再後來,你在四川的任何大城小鎮都可以花上二十元錢買到這樣的水瓶了。

這些水瓶上有一張標籤,說這是美國研發的太空瓶。是來自外太空的水瓶嗎?可毫無疑問,這樣的產品是在中國的工廠生產出來的,因為做工很不標準,標籤上往往還印著錯別字。從這一點來看,很多事情從17世紀以來依舊沒有什麼大的改觀。當時,一位名叫多明戈·納瓦萊的西班牙修士對中國的為商之道進行了描述。「中國人非常精於模仿,」他寫道,「他們只要看見過來自歐洲的任何物品,均能進行完美仿製。在廣東省,他們對許多物品的仿製如此精準,以至於他們把這些物品當成歐洲原產貨賣到了內地。」

即便這樣的水瓶在涪陵變得十分常見之後,黃凱對於我和亞當攜帶的這兩隻水瓶依然迷戀不減。其一,這跟瓶身那亮閃閃的塑料有關;其二,跟它緊密相關的是兩個外國人,是黃凱一直不太信得過的兩個外國人。

12月的那一天,我先是把那隻塑料水瓶搖了幾下,然後把它放到了凳子上。小孩子蹣跚著走了過去,心頭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小心翼翼。

「股票,」他的嘴裡說著,「股票。」

這個東西只在股市上才有啊。我於是問他的媽媽。「他覺得那個東西有點像電視上的股市行情,」她笑著回答道。她隨即指了指瓶身的一側,那上面印著容量刻度線,這些刻度線從一百毫升開始,呈梯度依次上升到了九百毫升。我那隻水瓶的盛水量在五百毫升下面一點點。

黃凱很快就忘記了我的水瓶,自個兒又回到了門前的台階上。他蹲下身去,褲子叉開著大口子,在地上玩起了玩具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自己在那裡喃喃自語:「毛主席,毛主席。」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到說這個詞語。在他家客廳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毛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