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暑假

延安看上去好像一場大雨就可以把它沖走似的。這座小城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黃色沙塵,城邊那些斑駁的山坡上滿布著半圓形的窯洞。在延安的郊區,人們仍舊居住在窯洞里,但很多穴居者還是喜歡顯山露水。有的窯洞已經用上了電視機、電冰箱、卡拉OK。在延安以北的村子裡,學校的校舍和政府的辦公室都修建在這樣乾燥的黃土坡上。在這片夏季酷熱難當、冬季寒冷難耐的土地上,這樣的生活方式簡樸而實際。

在中國的北方,在這樣的鄉間地區,到處一片荒蕪,生活十分艱辛,風景卻也出奇地美麗。在四川生活了一年之後,這樣的地方正是我所嚮往的,跟涪陵那些綠油油的梯狀稻田和渾濁的江河相比,這裡的一切都顯得迥然相異。延安的空氣十分乾燥,湛藍的天空下,延綿著塵土覆蓋的群山。

那個暑假,我很空閑。「美中友好志願者」出資讓我們到西安學習一個月的漢語,但要兩星期之後才開課,我於是溜達到了陝北地區。從幾個方面來說,這一地區都算得上是現代中國的核心——至少是政治的核心,因為1935年時萬里長征就是在這裡結束的。從一到達涪陵開始,我就聽說過長征和延安歲月,我因此知道,在中國共產黨抗擊日本人和國民黨統治者的過程中,陝北曾經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從歷史資料上我還了解到,這裡的土質脆弱只是個假象。這一地區的大小山巒見識過的何止是狂風暴雨,但它們至今依然挺立著。

延安革命紀念館的入口處有一條標語:「慶祝香港回歸,祝願祖國繁榮昌盛。」為了參觀博物館內的陳列品,我花了十元錢。毛澤東的坐騎被做成了充塞類展品,跟他用過的彎刀和鞍子陳列在一起。還有一首毛體特徵明顯的手書戰爭詩歌作品,幾幅關鍵的戰役地圖,以及在延安生活過的重要革命家們的一些照片。遊客不多見。那匹嵌著玻璃眼珠的坐騎名叫小青馬,它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顯得有點不在狀態。

看著這匹馬,我想起了毛澤東到延安時與之結婚的江青,而我也反應過來,有關她的照片,我一張都沒有看到。我又回到紀念館的入口處,一個檢票員正在織毛衣。

「毛主席不是在這裡認識江青的嗎?」我問道。

「是呀,」那位工作人員回答道。

「有沒有她的照片呢?」

「沒有『四人幫』的照片,」她乾脆地回答道,然後繼續織起毛衣來。

棗園公園同樣如此,這裡曾經是毛澤東和其他紅軍將領們的家。劉少奇住過的窯洞里掛著他和他夫人王光美的照片,朱德曾經居住的窯洞里也掛著他和他夫人的照片,但在毛澤東居住過的窯洞里,江青曾經生活過的蹤跡已經蕩然無存。江青的歷史錯綜複雜,所有有關她的記憶已經全都被抹掉了,窯洞里剩下的只有一些簡單的傢具:一張床、一個澡盆、一個書架,以及鋪地的石板。窯洞門前,遊客們可以穿上共產黨人在戰時穿著的那種灰布制服,拍下自己的照片。十幾歲的小女孩們跨上戰馬,揮舞著手槍,嘴裡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認識了西安鐵路局一位四十多歲的機修工,他說他帶女兒來這裡了解一下革命。他的女兒八歲,梳著辮子,穿著印有香港回歸標誌的塑料涼鞋。「中國的這些年輕人啊,不了解革命,」她的父親說道,「我們那一代人很了解啊,所以我帶她來這兒了解了解中國的歷史。」

他問我,美國人怎麼看待這一段革命的歷史。我告訴他,大多數美國人對此一無所知,這是最安全的回答方式。如果某個外國人說他們對中國不甚了解,中國人聽了總會比較高興。我和這位機修工聊了一會兒。接著,為了很有禮節地表示我們的閑聊即將結束,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兩個國家所走的道路不同,但我們現在成了朋友。」

「對,」我回答道,「我們可以忘掉過去存在的問題和麻煩。」在涪陵和延安這樣的小地方,我總是以那樣的答語來結束我的即興閑談。人們好像老是覺得有必要對中美兩國之間的關係做一番總結陳詞,似乎這樣才會使我們剛剛進行的閑談顯得根基牢固。一般而言,這樣的人是第一次跟一個美國人說話,這使得我們的交流帶上了歷史性時刻的意味。在中國的偏僻之地,能夠以這種方式打發時間,我非常喜歡——每一次即興閑談都是一次重大的外交事件。

我的談興正濃,於是,我在公園的入口處找了個凳子坐下來。幾分鐘之後,一個老人看見了我,便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他告訴我,他是個退伍軍人,當過延安紅軍。當我告訴他我是個美國人的時候,他笑了笑。

「感謝你們美國人在抗日戰爭中幫助過我們,」他說道。因為自己的國家在二戰中扮演的角色而得到別人的感謝,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重慶的計程車司機尤其喜歡錶達他們的感激之情,對著這位老人,我把曾經用來回答計程車司機的答語又重複了一遍。

「沒關係,」我回答道。

此時,幾個人圍攏過來,因為看見我這個外國人,大家的臉上都充滿了好奇的表情。我跟西安交通大學的一個學生交談起來,她告訴我,她來這裡參觀的原因,是她對中國共產黨的早期歷史頗感興趣。我問她,如果革命失敗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那今天就沒有中國共產黨,」她回答道。

「那又會怎麼樣呢?」

「中國會是另一種模樣。」

「怎麼講?」

「可能就像台灣,」她說道,「就像美國。」

「那兩個地方怎麼樣?」

「經濟很發達,但——」一下子,她從說中文轉而說起結結巴巴的英語來,因為她的記憶里有一個曾經學到過的句子——「但富者更富,窮者更窮。」

「新的經濟政策怎麼樣?你支持改革開放政策嗎?」

「當然了,大家都支持嘛。」

「有沒有想過貧富差距?會不會越來越大呢?」

「有些人會富裕起來,」她回答道,「比如,科學家和商人。但為了發展經濟,這是必需的,儘管其他人可能會改善得慢一些,但他們總是會得到改善的。」

我們又交流了幾分鐘。她問我,大多數美國人是不是真不了解中國,我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在當做神龕一樣供奉的馬克思主義革命家曾經居住過的窯洞門前,竟然可以聽到資本主義經濟理論的「垂滴說」 ,要了解這樣的國家到底會面臨怎樣的挑戰,我隻字未提。走出紀念館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排排的紀念品攤點,出售的有毛澤東掛像、共產黨的歷史書籍、仿冒玉石、衣飾掛件、項鏈、雕像、手鐲、郵票、鼓鑼鐃鈸、美食小吃。一套香港回歸紀念幣售價三百二十元。我往外走的時候,小攤小販們沖我叫賣起來。

那天晚上,幾個警察在午夜之後闖入了我的房間。那家廉價旅館靠近火車站,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幾個警察闖了進來。

事先沒有任何提示。我從裡面反鎖了房門,但警察從服務員那裡取來了一把鑰匙,一進入房間就打開了電燈。等我坐起身來的時候,床邊已經圍了五個警察,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

「有什麼事兒嗎?有事兒嗎?」我反覆地這樣追問著,可他們只是用眼睛瞪著我。「有什麼事兒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們就這樣充耳不聞,只是拿眼睛盯著我。末了,其中一個警察終於開了口。

「我們想看看你的護照,」他說道。

我戰戰兢兢地取下裝錢的腰帶,取出護照遞給了他。他翻開護照,對著首頁上我那張照片看了看。然後,他又慢慢地翻到第二頁端詳了一陣。那一頁上面,除了照片紙張特有的彩色水印,什麼東西也沒有,但其他幾個警察也湊了過來想一看究竟。那個警察又翻到了第三頁,那是個空白的彩色頁面,可他還是對著它端詳了一小會兒。

我的頭腦終於清醒過來了,這時我才看清楚,他們幾個顯得那麼稚嫩——幾個精瘦的小夥子穿著松垮垮的制服。他們略顯羞澀地看著我。我翻到簽有中國簽證的那一頁指給他們看,這倒有些中他們的意,因為那一頁是他們看得懂的。他們翻了翻其餘的頁面,隨後微笑著把護照還給了我。

「沒問題了吧?」我問道。

「沒問題,」其中一個人回答道。可他們仍舊直視著坐在床上的我。沉默了好一陣子。

「那麼,」我說道,「我感覺有點累了,我該睡覺了。再見。」

「再見,」他們立刻接過了話頭。他們又盯著我看了一眼,終於走了出去。我鎖上房門,繼續睡覺。

我實在沒有恰當的理由去榆林,還花了我十個小時。出行指南對此隻字未提,只說外國人僅限在兩家昂貴的賓館下榻。榆林是一個很小的城市,位於陝西省的最北端,跟內蒙古交界。正是沖著這一點,我決定去那裡看看。

出了延安往北,充滿綠意的鄉村點綴在狹小的溝谷中,修建著窯洞民居,顯得更加荒涼。順著道路流淌的一條小溪幾近乾涸,在驕陽的炙烤之下,所有的生活都集中在了這條苟延殘喘的溪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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