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跑步

早晨,我常常會跑步去插旗山的山頂。途中,我會仔細琢磨沿途的那些宣傳標語,儘管在起初階段,很多標語我根本就認不出來。上山的路上有三處標語,在我眼裡,它們是這樣的:

建設精神Cultu更新生育觀念

控制People Mouth增長,促進社會進步

教育Is立try基礎

我跑回校園,在離教學樓不遠的地方,有一道石牆,上面刻寫著一排六十多厘米高的大字:

教書育People,管理育People,服務育People,環境育People

在頭幾個月里,中文在我眼裡就是這個樣子。我到達涪陵的時候,大約能夠認識四十個很簡單的漢字:人、中、國、上、下、長、男、女。當初,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學習更多的漢字。「美中友好志願者」在成都為我們開設了兩個月的高強度訓練課程,但課程的重點是學會足夠多的普通話口語,能夠應付必要的交際。對於漢語的讀寫,我們得自己想辦法學習。但是,在來到涪陵之前,我根本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件事情。

我之所以來到四川,是因為我想教書。不過,我也有另外兩方面的動機:我覺得這次經歷會有助於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還有,我一直都想學習中文。這些都是非常明確的目標,但實現這些目標的方法卻不甚明了。我希望寫作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會睜大雙眼,做好筆記。等到我覺得準備好了,只管動手寫就是了。可是,從總體上看,學習漢語完全是另一碼事兒,而我之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兒。

那也是我決心跟著「美中友好志願者」來到中國的原因之一,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想辦法,給我們提供學習中文的機會。他們在成都為我們開設的訓練課程相當不錯,全是小班教學,老師們的經驗也很豐富。要想取得好的學習進展,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來到涪陵之後,學習漢語就是自己的事情了。「美中友好志願者」會為我們支付學費,但我得自己尋找輔導老師,自己確定使用哪些教材,自己安排怎樣學習。基本上,我得自己琢磨怎麼來學習漢語——這實在有些令人氣餒。

頭幾個星期,傅主任為我和亞當尋找著輔導老師。他跟我們一樣一籌莫展——因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想學習漢語的外國人。我懷疑,他在私底下會覺得這件事根本沒什麼希望。外國人是學不好漢語的——涪陵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可我們竟然還要嘗試一番,這讓我們的學生覺得非常好玩。學生們會讓我說幾句簡單的漢語,或者寫幾個簡單的漢字,然後對我想學習漢語的勁頭嘲笑一番。一開始,這並沒有影響到我。然而,沒過多久,就令我煩躁不已。他們認為我學習漢語是出於好玩,而事實上我卻真把它當成了一回事兒。因為我覺得,我來到涪陵所能做的最重要事情之一就是學習漢語。很多事情——我要結交朋友、我要在這個城市發揮作用、我要對這個地方有所了解——都有賴於掌握這門語言。

我要學習漢語,還因為我的固執。身為外國人,大家都覺得你不可能學會漢語。這種低期望值具有悠久的傳統:一直到19世紀早期,中國人教外國人學習漢語還被視為非法行為,因為私底下輔導年輕的英國人學習漢語而坐大牢甚至被砍頭的中國人不在少數。這樣的歷史片段令我迷惑不解:究竟有多少種語言神聖到禁止外人學習呢?的確,類似的法律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做了修改。不過,在對外開放這個問題上,中國人依然十分矛盾,而語言依舊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平心而論,我不可能在那個地方生活兩年時間,卻不學說漢語。對我來說,學習漢語跟履行當老師的義務同等重要。

可是,在其他人看來,這樣的需求基本算是可有可無。傅主任花了很長時間來為我們尋找輔導老師,也許他在期待,我們把這件事情忘了就算了。畢竟,漢語不是我們的教學中要用到的東西。再說,我們已經學習了足夠多的幾句話,完全可以應付購買日常用品和到當地餐館吃飯之需了。人們也許在想,那就夠了嘛。在有些人看來,我們不過是一架架會教英語的機器而已,甚至可能是農場里飼養的幾頭動物——有些昂貴、容易受驚的馱馬,還會教授英美文學和英美文化課。我們居住的是領導幹部的公寓樓,房間里配備了帶遙控器的長虹牌彩色電視機,卧室里還裝上了空調,各自的公寓房間里都有不錯的廚房,以及兩個漂亮的陽台。我們的學生非常聽話,對我們也非常尊重。儘管學校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切物質條件,但校領導卻暗地裡要求我們的同事和學生,盡量避免在課堂之外同我們兩個人有任何接觸。外國人具有風險,尤其是政治上的風險,再說,我們在學校里也不需要有親密的朋友。白天,我們可以教書。到了晚上,我們可以回到自己那個舒舒服服的籠子里去。如果實在需要友情,我們兩個人就可以做朋友嘛。他們甚至給我們裝上了電話,這樣,我們就可以跟居住在四川其他地方的志願隊員進行聯繫了。

有幾個頗有眼光的學生也覺得,我們的這種生活並不完整。索迪通過寫日記的方式,非常有禮貌地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給我寫了一張便條:

彼得和亞當來到我們的大學教英語,沒有任何報酬。對於他們這種行為,我們應該心存感激。可是,我們也為他們的生活感到擔憂。比如,彼得和亞當都不大懂漢語,所以,他們根本看不懂中文的電視節目。我覺得,你們的日子一定過得非常艱難吧。我想知道,你們是怎麼樣打發空餘時間的。

這個問題提得好。每個星期,我上課和備課的時間很少超過三十個小時。早上我會跑跑步,有時候會到附近的小山上散步。亞當和我會打打籃球,扔扔飛盤。我會用電腦寫東西。我也為未來——我想在課上講到的話題,我可能要去旅遊的地方——提前做些打算。不過,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這座城市有太多的東西正在等著我去做一番探尋。可在最開始,這正是最難以打開局面的地方。

從我的陽台望去,涪陵的主城區看上去不錯。我常常會凝視著烏江對岸那些猶如迷宮一般的街道和石階,聆聽著那座城市遠遠傳來的日常生活的喧鬧聲,思慮著這座江畔之城所隱藏的神秘之處。對於這一切,我都想進行一番探尋——我想去碼頭上看看那些船隻,我想跟那些棒棒軍說上幾句話,我想去探究連貫著老城區的那些縱橫交錯的石階小路。我渴望著弄明白,這座城市是怎樣運轉的,那裡的人們在想些什麼問題——尤其因為以前沒有外國人做過這樣的事情。這跟居住在北京和上海迥然不同,那些地方居住著不少的外國人,對於那些城市所能展示的東西都已經發現得差不多了。從外國人的角度來說,涪陵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城市——或者說,只要我們把這座城市琢磨透了,她就是我們兩個人的。

然而,等我真到了那裡,才發現它看起來並不怎麼樣。一部分是因為那裡太髒亂吵鬧,涪陵主城區的噪音和污染狀況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儘管這座城市不像中國的其他城市那樣有很多重型工業,但也有好幾家規模不小的工廠,向空氣中不停地排放黑煙和粉塵。在烏江岸邊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使用煤炭的火力發電廠。城市裡同樣使用煤炭的,還有街道兩旁那些數不清的小餐館,汽車尾氣的排放也沒有得到有效的監控。在冬季,城裡的空氣尤其污濁。不過,即使在夏天也好不到哪裡去。如果我進了一趟城再擤個鼻涕,紙巾上面總會有一攤黑色油膩膩的東西。這不禁讓我想到,這裡的空氣會對我的肺部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有一陣子,我甚至在想該怎麼辦才好。後來,我終於拿定主意,擤過鼻涕之後不再去看紙巾了。

噪音則更加嚴重。它們主要來自汽車喇叭,但我說不明白,為什麼喇叭竟然會接連不斷地響個不停。先不妨這麼說吧,涪陵的駕駛員們喇叭摁得挺勤快的。這兒的車不多,但也足夠多了。不管往哪個方向開,車輛總會像發瘋一樣地你追我趕,而且多半是計程車。實際上,涪陵的每一輛計程車都改裝了汽車喇叭的線路,就在變速擋桿的把手部位安裝一個觸發開關,便於摁喇叭。這麼做是為了方便。因為這兒多山,駕駛員們需要不停地變換擋位。只要他們的手抓住變速擋桿,就可以觸摸到那個觸發開關,輕輕一摁,喇叭就響了。遇到其他車輛,他們要摁喇叭。遇到行人,他們要摁喇叭。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們即將超車,或者將被其他車輛超過,他們都要摁喇叭。當前方沒有行人穿越,只是駕駛員覺得也許有人要過馬路時,他們要摁喇叭。當前方道路空空,也沒人要過馬路,只是要超車或者可能被超車的念頭閃過駕駛員的腦海時,他們也要摁喇叭。就這樣,純粹是一種未經大腦考慮的條件反射:駕駛員摁響了喇叭。他們如此頻繁地做著這個動作,甚至於絲毫都沒有察覺到手指下面還有個觸發開關。其他的駕駛員和行人對此則習以為常,早已到了充耳不聞的境界。沒有人再理會這些喇叭聲,它們絲毫不起任何作用。在涪陵,一陣汽車喇叭聲就如同森林裡倒下了一棵樹——幾乎是悄無聲息。

但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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