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中國特色的莎士比亞

在涪陵,我教授英美文學。我也上寫作課和口語課,但主要上文學課。三年級有兩個班,我每周給他們各上四節課。我們的課本從《貝奧武甫》 開始,跨越十二個世紀,到達大西洋彼岸,以威廉·福克納 的《獻給艾米麗的玫瑰花》作為結束。

這門課涵蓋的範圍很廣。「美中友好志願者」建議我們不要對這樣的課程抱太大的希望,因為學生們的背景,因為他們相對較低的英語閱讀理解水平。他們倒是建議我們用文學材料講解一下英語的語法要點,但我對這個辦法不太苟同。我知道,從語言的技術層面看,我算不上出色的老師。我還知道,說到講授語法,莎士比亞 比我更差。再說,我研習文學的時間太長,已經沒辦法僅僅用它來講解現在完成時。

不過,我還是有些顧慮。畢竟這些學生來自鄉下,而他們的英語水平——尤其是口語水平——有時候很糟。第一堂課,我讓他們寫下他們讀過的英文書籍——無論原著還是譯本。我還問他們想從我的課上學到一些什麼:

我喜歡海明威 ,喜歡《老人與海》。我最想學習海明威的作品。

我最想學習海倫·凱勒 和莎士比亞的作品。

我學過傑克·倫敦 和他的《野性的呼喚》,狄更斯 和他的《雙城記》,歐·亨利 和他的《最後一片葉子》,以及莎士比亞和他的《李爾王》(這令我感動得流淚)。

我對夏洛蒂·勃朗特 的《簡·愛》最感興趣。我不知道它屬於哪個年代。我喜歡簡。我認為,她雖然是個平凡的女子,卻有著不平凡的追求。她敢於反抗舅媽和表兄。她是一位進步女性。

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英語作家。我讀過他的一些作品。《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很可怕。羅密歐與朱麗葉彼此相愛,可他們的家族卻充滿了仇恨。

我讀過海明威寫的《永別了,武器》。他是個硬漢,但他自殺了。

我看著這些回應,心想,我能行。第一個星期,我布置的作業是《貝奧武甫》。

我上課的地點位於主教學樓的五樓。兩個班各有四十五名學生,全都緊挨著坐在舊木桌的後面。清掃教室是他們的責任。課間,他們要擦黑板。每個星期,他們要把地板和窗子清掃兩次。如果清潔做得不夠好,班級就要面臨罰款。在這所學校,每件事都是這樣——學生們會因為曠早操、逃課、考試不及格、夜間晚歸而被罰款。他們很少有閑錢用於這樣的開銷,於是,每個星期他們都勤勤懇懇地把教室做兩次徹底的清掃。

每間教室如果少坐十五個學生,會讓人舒服很多。而如果我不把教室的門開著上課,感覺會非常的幽閉。還好,外面有的是空間——教室高踞於烏江之上,跟我從公寓陽台上看出去的視野一模一樣:奔流的烏江、擁擠的城市、渾黃的長江,以及深黯的白山坪。

那就是我上課時從左邊看出去的景象,剛開始,這樣的景象有些令我分神。不過,時時有舒適的微風從江面上吹拂過來,使教室不至於熱得令人難受。當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當我讓全班學生完成寫作作業,或者讓他們分成小組進行學習時——我會透過教室門,眺望江面上往來的船隻:小小的兩人漁船、在烏江兩岸來回擺渡的擠滿了乘客的渡船、從烏江上游一路北來滿載著煤炭和砂石的貨船、從長江順流而下往三峽的白色大客輪。一邊教書,一邊看著這樣的景象,叫人深感滿足。我喜歡打量這個城市的生活節律,一如我喜歡聆聽這所學校的生活節律。上課時,我總會俯視著江上熙來攘往的船隻、打漁人、貨船船長和碼頭工人。我會覺得:我也在勞動。這座城市在運轉,我則是其中的一個小分子。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很少學習文學課本上的內容,因為就連其中的概要都很難讀懂。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這些材料就沒有那麼困難了。通常,我會給他們講講故事,然後抽幾個不太情願的「志願者」表演一番。班上的學生都喜歡這樣的做法——在這個外國人僅僅因為他們身為外國人而頻頻在電視上拋頭露面的國度里,學生們在教室里擠成一堆,津津有味地觀看著一個外國人演繹的《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 。有時候,我會給他們布置一些寫作任務;學《貝奧武甫》的時候,我們談到了視角,學生們則從妖魔格倫德爾的角度,對故事進行了改寫。無一例外,男生們描寫了怎樣算是吃人,而怎樣才算是吃得恰如其分;女生們則描寫了荒野是多麼寒冷黑暗,而妖魔們又是多麼富有感情。一個叫格瑞斯的學生寫道:

武士們說我是個妖魔,我不同意。相反,我認為國王和那些武士才是真正的妖魔。

你們看,他們每天大吃大喝。他們吃的、喝的從哪兒來?一定是從農民那裡掠奪來的。

國王和武士們除了吃喝,無所事事。農民們整天辛苦地勞動,吃的卻是低劣的食物,許多人甚至連住處都沒有,比如我就住在荒野里。所以,我認為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我必須要改變它。

我恨這些武士。我要替窮人懲罰他們。我要讓武士們給我蓋一所大房子,邀請所有的窮人跟我一起住。

讀大學的時候,好幾個馬克思主義文學評論家給我上過課,他們大多是終身教授、出身上流、薪水豐厚。他們發表了許多評論——通常跟本體、金錢和交易有關——但卻缺乏格瑞斯那種一針見血的眼光,看出格倫德爾身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革命潛力。這裡也有誠實性的問題——那可不是那些身穿花格呢大衣的人筆下的馬克思主義;格瑞斯畢竟只是個農民的女兒。她沒有終身教職,而我總覺得,那些滿懷激情地大談革命和階級鬥爭的人更應該沒有終身教職。我還覺得,如果你要聽如何從文學的角度詮釋馬克思主義,也應該到由學生親自打掃教室衛生的大學裡去聽一聽。

事實上,政治這個東西在中國的大學裡無法避免,哪怕我們上的是文學課。所以,到頭來我把它上成了有中國特色的英語文學課。學完《高文爵士》之後,我們學了一首關於羅賓漢 的民歌。我讓學生們編一個故事,如果羅賓漢來到今日的中國,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幾個學生按照黨的路線進行了描寫:

羅賓漢離開自己的國家,來到中國定居。一踏上這片土地,他就對這個和平的國家及其友好、勤勞的人民產生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這顆明亮的東方之珠在許多方面都與英國截然不同。英國人沒有自由,沒有權利,他們深受主人和剝削者的壓迫,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此外,貧富差距越來越懸殊。他憎恨那些依靠殘酷剝削窮人而過著驕奢淫逸生活的剝削階級,但他個人的力量似乎並不能夠推翻統治者。

然而,在中國,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為祖國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允許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合法的勞動先富起來,這不會加大貧富差距,而是帶領人們共同致富。羅賓漢深知,他不必像在英國那樣用武力奪走富人的東西。但中國仍然需要正義和勇敢,在發展中必須加強精神文明建設。

不過,多數學生寫的是羅賓漢忙於從貪官污吏和貪婪商人身上盜取財物。通常,他們讓他置身於沿海的經濟繁榮地區,如深圳、廣州、廈門等,改革政策使經濟獲得了自由發展,而物質主義也成了萬物之王。在他們編寫的故事中,羅賓漢竊取富人的錢財來分發給農民們,而到頭來他也總會被捕入獄。有時候,他還會被砍掉腦袋。有一個學生讓他在十五年的牢獄生活中成功地接受了再教育(從大牢里出來時,他成了一名偵探)。不過,多數時候是羅賓漢被抓獲歸案,不要指望這裡有謝武德森林裡那種理想化的綠色世界。中國的森林少之又少,警察總有辦法抓住他。

我讓他們進行了一番辯論,在中國當今的條件下,羅賓漢是否算得上是個好的模範人物,這一下子就把他們分成了兩派。有人說他像毛澤東,是反抗非正義的革命者;他們把他比作長征中的英雄人物,說如果沒有他這樣的人,中國將不知會走向何方。也有人說他是個反革命分子,這種人只會興風作浪,阻礙經濟的發展。他們提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發生的那些事兒——難道你希望階級鬥爭持續下去,並讓羅賓漢攪和其中嗎?

十分鐘的時間裡,他們爭論的不再是羅賓漢。他們爭論的是中國,他們爭論的是他們自己長期以來被加以教化的政治信條。很快,爭論變得白熱化起來。我坐在教室的後排,聽著他們在受教育過程中所得到的矛盾百出的各種觀念。革命當然好——他們都知道這一點。毛澤東是個英雄,有了長徵才有解放,這因此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一段時期。而反革命是不好的——天安門廣場上的抗議者、各種運動的支持者,任何意在挑起變革的東西都是不好的,是反革命的。要忠於革命,就應該安於現狀,支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樣你才能保持革命性。是這樣嗎?羅賓漢讓這些學生精疲力竭地糾纏了一個小時,每個學生至少做了一輪發言,有些甚至變得義憤填膺。坐在教室的後排,我禁不住想,對這一切,到底怎樣才能弄明白呢。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早就弄明白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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