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順江而下

我是從重慶乘慢船順江而下來到涪陵的。那是1996年8月底一個溫熱而清朗的夜晚——長江上空星斗閃爍,漆黑的水面卻映不出微弱的點點星光。學校派來的小車載著我們,以碼頭為起點,蜿蜒行進在窄小的街道上。星光下,這座城市不斷向後掠去,顯得陌生而又迷離。

我們有兩個人,被派到這裡教書,都十分年輕:我二十七歲,亞當·梅耶二十二歲。我們對涪陵幾乎聞所未聞。我只知道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將因新修建的三峽大壩而淹沒,還知道涪陵多年來都不對外國人開放。除此,我知之甚微。

半個世紀來,沒有美國人在這裡居住過。後來,我在城裡遇到一些長者,他們記得在20世紀40年代,亦即1949年解放前,這裡有美國人生活過,但這樣的記憶又總是模糊不清。我們抵達時,這裡還住著另一個外國人,一個德國人,在當地的一所中學教了一個學期。但我們只見過他一次,等我們安頓下來沒多久,他就離開了涪陵。從那以後,我們就成了這座小城中僅有的兩個外國人。涪陵約有二十萬人口,根據中國的標準,這是一座小城市。

涪陵沒有鐵路,歷來是四川省的貧困地區,公路非常糟糕。去哪裡你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裡也不會去。在隨後的兩年,這座城市就是我的家。

我們到校一周後的某天,學校所有的人都在大門口參加了集會。那個暑假,一個由學生和老師組成的小分隊從涪陵步行到了延安,那是位於陝西省北部的前革命根據地。現在他們即將返回學校。

當時正值紀念長征六十周年。所謂長征,是指在其國內戰爭中,毛澤東領導的紅軍在幾乎要被國民黨消滅的關鍵時刻,所進行的長達六千英里的長途跋涉。共產黨人克服重重困難,越過中國西部的群山和戈壁,行軍至一個安全地點。之後,他們從延安開始,穩步地積蓄力量,直到最後讓革命席捲整個中國大陸,將國民黨趕到了台灣。

整個學期,學校開展了很多特別的活動來紀念長征。學生們要上關於長征的歷史課,要寫關於長征的文章,在12月份還組織了一次長征歌詠比賽。為了參加長征歌詠比賽,所有的系都花了數周時間排練歌曲,然後在大禮堂演出。因為長征題材的曲目有限,所以許多參賽歌曲都是一樣的,這就使得評委打分有點為難。同樣讓我搞不懂的是,由於演出服裝數量不足,也只能像曲目一樣由大家共享。歷史系表演的時候,穿著乾淨的白襯衫、打著紅領帶,光彩照人。然後他們走下台,迅速地把襯衫和領帶換下交給政治系的學生。政治系的學生穿戴完畢,衝上舞台,把別人剛剛唱過的歌曲再唱一遍。到晚會結束時,襯衫已變得汗漬斑斑,每一位觀眾都聽熟了所有的曲目。音樂系獲勝了,像以往一樣,英語系排名倒數。在學校舉辦的各種比賽中,英語系從未獲勝過。沒有以長征為題材的英語歌曲。

暑期的延安徒步行並不是比賽,但涪陵小分隊的返回卻是整個長征紀念活動中最重大的一件事。隊員們在炎炎烈日下行走了一千多英里,到最後只有十六個人堅持了下來。其中有十三個學生,兩名教師:中文系的黨支部書記和數學系的政治輔導員。另有一位職位不高的管理人員,步行到中途就哭了鼻子,但最後還是因為有恆心和毅力在當地博得了好評。所有的隊員均為男性。有些女生也想一同參加徒步活動,但學校認為,長征不適合女生。

在集會的前一周,學校的李校長去西安見了參加徒步活動的學生,因為在那艱難跋涉的最後階段,他們遇到了麻煩。

「學生們出了點問題,」當我問及怎麼回事時,英語系的系主任傅木友說,「我估計,可能是他們隨身帶的錢用光了。」事實確實如此——儘管有涪陵一家生產宏聲牌香煙的捲煙廠資助,他們還是用光了所有的現金。為了紀念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遠行一千英里,來到延安,卻以破產告終,這種特別的紀念方式讓我驚訝萬分。

不過李校長早就把他們解救出來了。所以,現在所有的學生都彙集到校門口的廣場上。這是一所規模不大的師範專科學校,成立於1977年,學生只有兩千人左右。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對中國的教育體系破壞很大,這所學校是在那以後成立的院校之一。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中,這種師專學校差不多位屬末流。花三年修完課程,學歷低於大學本科,幾乎所有學生都來自四川的農民家庭。畢業之後,他們要回到家鄉,在偏遠的中學裡當老師。

對許多學生——尤其是新生——而言,這所學校叫人興奮不已。校園與涪陵主城區隔烏江相望,很少有學生曾在如此大的城市附近居住過。每到周末,學校就有電影、競賽、舞會。時常也有像歡迎長征徒步隊員的那種政治集會,學生們總是在廣場附近地區集合,鬧哄哄地翹首以待。

八位女生穿著白色短衫和黑色裙子,斜掛著印有校名的紅色綬帶,在大門口以立正勢站著。她們被稱作迎賓小姐,是從學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幾位迎賓小姐全都個子高挑,長得十分漂亮,但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在正式場合,她們代表著學校,站姿標準,步態優雅大方,為大人物們端茶倒水。

關於涪陵,我還聽說過一件事:這裡的女子因貌美而聲名遠揚。至少在成都的漢語課上,他們是這樣給我講的。其中一位老師是東北人,她是一位纖弱的女性,顴骨很高,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她也會用雙手捧著一隻茶杯,彷彿藉以取暖。我們叫她尚老師,儘管從未去過涪陵,但她十分肯定地說那裡的女子長得很美。

「因為那兒的山和水,」她說,「有山有水的地方都出美女。」

在成都我碰到過一位涪陵人,她也給我講了同樣的事情。「但那兒的人有時候脾氣不好,」她提醒我說,「因為那兒天氣太熱,而且山很多。」我經常聽到類似的說法,這表明中國人對待自然環境的態度與外國人截然不同。當我看到那些呈梯狀的小山包,注意的是人如何改變土地,把它變成了綴滿令人炫目的石階的水稻梯田;而中國人看到的是人,關注的是土地怎樣改變了人。剛到學校的那幾天,我總在想這個問題,尤其是因為我所有學生的成長都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我很想知道,四川這種地勢崎嶇不平的自然環境怎樣影響了他們。同時,我也不知道未來的兩年里,這會對我有什麼樣的影響。

首先到達的是涪陵市的市長。他乘坐一輛黑色奧迪來到學校大門口,一踏出車門就對熱烈鼓掌的學生頻頻揮手致意。當地的電視台也來人了,正對著這位在9月的炎熱中噓噓喘氣的身材矮胖的人錄製新聞。他快步穿過廣場,來招呼亞當和我,同我們握手,歡迎我們來到這座城市。

我們在涪陵參加的大大小小活動中,第一件事總是這樣——歡迎新來的美國人。在長徵集會那天,我們原本要去郊遊散步,因此極隨意地穿著短褲和T恤,只是出於好奇才停下了腳步。穿戴不得體地出現在那種場合,真是十分愚蠢的錯誤,我們早該明白這一點。因為我們知道,如果不想成為被注目的焦點而只是旁觀,很難。

長征徒步行的隊員們到達時,學校的大喇叭里響起了愛國歌曲。他們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迷彩服,顯得疲憊不堪,臉上鬍子拉碴,肩上掛著用舊的軍用帆布包。領頭的隊員手舉一面褪色的紅旗,走在迎賓小姐身後,紅旗上印有校名和宏聲捲煙字樣。迎賓小姐分成了兩列,每列四人,齊步行進,頭不搖晃,目視前方,手臂大幅擺動。其他隊員帶著自豪和驕傲的笑容向人群揮手,成單列跟隨行進。大家鼓著掌,跟在他們身後進入了大禮堂。那兒掛著一幅標語,上面寫著:

熱烈歡迎涪陵師專 宏聲捲煙萬里長征徒步考察隊勝利歸來!

亞當和我彎腰低頭坐進了禮堂後面的位置,以期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坐在我們周圍的學生低頭耳語,並轉過頭來盯著我們看。這種注意一下子就擴散開去,不一會兒,禮堂里的每一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看我們兩個——我們則在座位上壓低身體,把休閑帽使勁拉下來遮住臉部——很快,竇副校長走上前來,領我們坐上主席台。他實在是無可奈何,不然觀眾的注意力就要全部分散到我們這邊了。這也是我們經常被要求去參加當地一些活動的原因之一:這種方法能夠確保引起人們的注意,簡便易行。

我們被安排和市長、黨委書記以及其他幹部坐在一起。我們坐下的時候,人群中發出高聲的歡呼,長征徒步行隊員們也鼓起掌來。迎賓小姐給我們端上了茶水。我低著頭,努力想把兩條光腿藏到桌子底下。幹部們作了講話,表揚了長征徒步考察隊的隊員們,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正在紀念的那段歷史。所有的講話都十分震撼有力,就像在那些描寫政治強人的老電影里看到的情景一樣,而竇副校長的講話更是無人匹敵。他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個子,體重五十多公斤,身體瘦削,臂膀單薄。但他用起麥克風來卻得心應手——起初的聲音極為柔和平緩,就像一個老師在對一群孩子說話;繼而提高音量,慢慢加快了手勢,纖細的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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