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諸如此類

就此,我認為這場針對我們的戰爭是不義的,也是不明智的,我深信,冷靜客觀的後人們將強烈譴責戰爭的發動者;我也深信,對於那些自願參與實施這場戰爭的人來說,即使獲得勝利也無法讓他們免於某種程度的不光彩。

——本傑明·富蘭克林1776年7月20日寫給理查德·豪勛爵的信

那些離船登上斯塔滕島的人剛剛才在海上忍受了長達一個月的悲慘折磨,這段經歷最終被證明比他們所經歷的任何一場陸上戰鬥都要危險。狹窄的居所、粗劣的飲食以及糟糕的衛生狀況使得瘧疾橫行,伴隨而來的是高死亡率。大約有一千多名士兵和水手葬身茫茫大海,隨他們一起死去的還有幾乎同等數量的馬匹和牲口。在大部分軍事史中,「殺戮地帶」(killing zone)這一術語指的是戰場上死亡率最高的地點,在這一地帶,衝鋒的先頭部隊被暴露於由最先進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所發射的金屬射彈的攻擊波範圍內。但是在18世紀後期以及隨後的一百年里,最致命的「殺戮地帶」是船上的住所以及封閉空間,這些地方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就是細菌、微生物以及各種病毒變種,當時的醫學還沒有找到任何針對它們的預防或治療措施。離開這些疾病肆虐的船隻來到風景如畫、空氣清新的斯塔滕島,這對英軍來說意味著在北美的行動的最危險時刻已經過去。

海軍上將豪的秘書安布羅斯·塞爾(Ambrose Serle)留下了他對斯塔滕島最完整的印象:「島上的人民,就像他們腳下的土地一樣,稀疏而又貧瘠;他們的聲音模糊不清,他們形容憔悴、懶散無力。」塞爾如是評論,並繼續說道:「土地極其貧瘠,土地的耕種和大英帝國的情形相比也顯得粗放得多。」塞爾帶著傲慢的英國貴族特有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和刻意的俯就態度,公然評論著自己未曾見過的北美風土人情。這些想法都是他從倫敦宮廷和政府白廳中帶來的成規陋見的一部分,北美的叛亂在英國當局看來是對得到莊重認可的政治秩序的荒謬違背,而喬治·華盛頓則被視為(用塞爾的話來說)「一個微不足道的、領導著一群叛亂匪幫的民兵上尉」。

如果塞爾的政治偏見可以被預見——它們也是不可忍受的,那麼實際上,它們也提供了一個窗口,讓人能夠窺知北美獨立不可阻擋的一個原因——普通的英軍士兵有著種種各自的先入之見。有的人驚奇於殖民地人民穿衣服的事實,他們原來都以為這群人的著裝會像印第安人一樣。還有一些人期待著看到像非洲叢林里那樣的成群遊盪的野生動物。而當一位親英派來到某艘船上幫助他們將船停進港口時,英國的船員和士兵被弄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都還抱著這樣的看法,」他們驚呼道,「他們認為北美的居民是黑人。」

但是英軍人士對此地的主要印象還是顯得更為理智,更多是從戰略角度出發。斯塔滕島遍地都是物產豐富的農場,以及大群大群的牛羊牲畜——然而塞爾的評論與此相反——它們能夠確保英軍士兵伙食水平的迅速提高。的確,鑒於他們最近橫跨大西洋時所經歷的種種,英軍的確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來到了天堂。

除此之外,當地居民也把英軍當作他們等待已久的解救者——而不是敵對的侵略者——來歡迎。在之前數月里,所有對於評估長島以及斯塔滕島農民的政治傾向所做的努力只得出一些模稜兩可的猜測,不過這也準確地反映出當地民眾多層次的政治態度。標準親英派與愛國者在數量上都遠遠不及普通的農民,這些農民只希望兩支軍隊能去別的地方相互廝殺。但是隨著豪將軍率領大軍壓境,民眾的觀點在一夜之間突然轉變。在長島南面海岸用望遠鏡偵察的哨兵報告說,斯塔滕島的居民與其說是投降了,倒不如說是歸順了,他們滿懷熱情地加入了敵方陣營。不久那些各種各樣的「加入」形式也包括了在島上各處山丘和果園裡發生性愛結合。「這座島上的仙女們陷入了一種美妙的痛苦中,」一位英軍軍官說,「那些走進樹叢採摘玫瑰的女孩,沒有任何一個能夠逃脫被糟蹋的命運。」各種涉及強姦指控的軍事法案件在英軍總部已屢見不鮮。

駐紮在斯塔滕島上的英軍士兵,與他們在長島和曼哈頓的對手們令人驚奇地相似。與大英帝國在下個世紀的鼎盛時期里出現的負面形象不一樣的是,此時的英軍並不是由從倫敦牢獄裡抓來或是從英格蘭鄉鎮征來服役的流浪漢、犯人和精神病患者組成的烏合之眾。正好相反,他們都是英國勞工階級——從前的臨時工、農民、木匠和鞋匠——他們不幸成為工業革命的受害者,他們的工作都被機器所取代,因此只能將接受軍隊僱傭作為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們基本上都是志願者。

英軍和北美軍徵募的人員之間很大的區別在於年齡和經歷。典型的英軍士兵年齡都在28歲左右,而北美軍士兵相比之下幾乎年輕8歲。最重要的是,英軍士兵平均有著長達7年的從軍經歷,而北美軍士兵的從軍經歷則不滿6個月,大陸軍有幾支部隊的士兵甚至幾乎沒有任何從軍經歷。

這樣的區別也體現在戰爭實踐的檢驗中,18世紀的戰爭強調面對難以表達的恐怖血腥場面時要保持冷靜。「在死人堆里行軍,聽見傷者呻吟也不為所動,」納瑟內爾·格林曾經沉思道,「我敢說幾乎沒有人能夠經受住這些場面,除非他已經習慣成自然或是為軍人的驕傲所支撐。」許多英軍士兵,甚至更多的黑森傭兵 (Hessian),都表明了他們能夠經受住考驗。而北美軍士兵還不曾經歷過這些事情。

為了鼓舞自己部隊的士氣,華盛頓曾多次質問那些英國正規軍的參戰動機。華盛頓認為,英軍只是為金錢而戰鬥的僱傭軍,而北美的士兵是為了獨立這一崇高目標而戰鬥的愛國者。這種半宗教的信息自有它的意義,但是它也誤解了英軍普通士兵的參戰動機。他們對各自的團隊和戰鬥中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都有著深厚的感情。英軍士兵認為自己是一個兄弟團隊,大家都已準備好共同面對一段最艱難的人生經歷。部隊就是他們的家,他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捍衛它的榮譽。

在7月9日,華盛頓收到了發自漢考克的一包文件,以及以下附言(cover letter):

大陸會議認為有必要斷絕英國與北美殖民地之間的關係,並且宣布自己為自由獨立的各州;從包裹內的《獨立宣言》你可以知道這一點。我受命將這份包裹帶給你,並要求你以任何你認為合適的方式對軍隊宣讀這一文件。

獨立已經被宣布的消息在兩天之前已經傳到了華盛頓耳中,但這是從政府高層向軍隊首領發出的正式通信,隨信還有《獨立宣言》這份文件。華盛頓並沒有就《獨立宣言》的語言做出任何評論,他更傾向於將這些話看作是人們等待已久的、最終使大陸會議與大陸軍同仇敵愾的一份政治承諾。他下令,當天晚上的晚餐之後,在紐約市各公共場所和各部隊的閱兵場地高聲宣讀這份文件。

公共場所上的宣讀得到了「來自部隊的三聲高呼」,這些士兵隨後加入了一大群遊行的市民,他們沿著百老匯大街湧向鮑靈格林(Bowling Green)去拆掉一座喬治三世的塑像。這座塑像由鉛鍍金的工藝鑄成,它將國王描繪得像是一位馬背上的羅馬皇帝。人們手執鐵鍬和繩索,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搬動了這座雕像。在人們斬獲了這座前任統治者的象徵之後,這些鉛被拖去製作成了42000發槍彈。一位見證者津津樂道於未來的前景:「英國軍隊將收到發射給他們的『熔化的陛下』。」在第二天的總動員令中,華盛頓嚴厲責備了他的部隊,理由是他們參與了針對王室權威最後象徵的荒謬的破壞活動。沒有人對這通批評太過重視,包括華盛頓本人,他並沒有下令對這些參與冒犯活動的人進行調查或給予懲罰。

在7月的最後數周里,華盛頓繼續實施著他的防禦體系的修建,不僅是長島上的防禦體系,也包括他自己靈魂的防線。英軍開始在斯塔滕島登陸紮營是一個不祥的預兆,隨後不久就從英軍逃兵以及島上仍持觀望態度的親英派那裡傳來了可靠情報。格林獲得了關於即將到來的海軍上將理查德·豪的艦隊的規模和抵達時間的消息,以及威廉·豪將軍打算對長島發起主攻的戰略計畫。

這些珍貴的消息片斷讓華盛頓能夠更多地靠著自信而不是猜測來完成他的防禦計畫的空白部分。更為重要的是,到7月中旬的時候,他已經獲得了關於傑曼實施全面戰爭的戰略計畫的準確情報。「現在已經毫無疑問的是,」華盛頓告訴漢考克,「敵人意欲展開他們針對北美殖民地的行動,並且試圖聯合起他們的兩支軍隊,一支是由[來自加拿大的]伯戈因將軍率領,而另一支已經到達此地。」日益逼近的對紐約的入侵,就成了英國的統一戰略的南線部分,而這一戰略的目標則是佔領哈德遜河走廊,孤立新英格蘭。

這也有助於解釋華盛頓為何如此令人難以理解地關注著菲利普·斯凱勒(Philip Schuyler)將軍指揮下的美國軍隊在紐約北部進行的不幸而顯然無望的軍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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