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武器與兵力

我常常在想,要是我沒有在這種形勢下臨危受命,我準會快樂得多,我將扛起我的步槍,參軍入伍,或者……隱居於荒村山野之中,求庇於獸皮棚屋之下。

——喬治·華盛頓1776年1月14日寫給約瑟夫·里德(Joseph Reed)的信

儘管在1776年的暮春之前,北美獨立一直沒有得到正式的宣布,但是它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烈士和英雄。它的烈士就是約瑟夫·華倫(Joseph Warren),這名本土醫生被視為波士頓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而他正好也是亞當斯一家的醫生。華倫在邦克山戰役中英勇地堅守陣地,直到英軍摧毀了他的據點;他在轉身逃走時背部中槍,隨後他的遺體被幾個陷入戰爭狂熱的英軍士兵施以亂刀。第二天,一組負責清理北美傷兵的處決部隊又重重地侮辱了華倫的屍體,並因此成就了他的壯烈。

而它的英雄就是喬治·華盛頓,一支由不同民兵部隊拼湊而成的隊伍(現在被稱作「大陸軍」)的最高統帥。華盛頓身高6英尺多,體重超過200磅,以18世紀的眼光來看就是標準的彪形大漢(關於華盛頓的身高學術界一直有爭議。在他提供給裁縫的說明中,他說自己有6英尺高。在法印戰爭與他共事的軍官們說他有6英尺2英寸。為他的遺體入棺而進行的測量數據則顯示他有6英尺3英寸半)。亞當斯在1775年6月提名他當軍事統帥,並且後來解釋說,他是最合適的人選,部分是因為他是弗吉尼亞人,而弗吉尼亞對這場未來不宣而戰的戰爭的支持相當重要;部分原因則是他比房間里的任何人都高了整整一頭。

波士頓圍城實在不像是一場戰鬥,倒更像是一場戰術意義上的持久的小步舞曲。北美軍隊在人數上有著三倍於對方的優勢,而英軍最終撤離以圖日後再戰這一事實被北美新聞界看作是一場重大勝利。這場勝利的明顯象徵就是華盛頓。不僅哈佛大學授予了他榮譽學位,而且馬薩諸塞議會 (the Massachusetts General Court)也發表了聲明,預言人們將會建起以他名字命名的紀念碑。大陸會議也頒發了一枚金質獎章以紀念他取得的勝利。大陸會議主席約翰·漢考克(John Hancock)解釋了這枚獎章被用來紀念什麼:「美國歷史的這一篇章將會把您的頭銜放在名譽殿堂中醒目的位置,以告訴子孫後人,在您的帶領下,一支散漫的平民部隊,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變成了真正的戰士,[並打敗了]一支由最老練的將軍所率領的歷經百戰的軍隊。」

事實就是如此。「英軍不可戰勝」這一廣為流傳的觀念已經被打破。不僅英國艦隊在失敗和恥辱中黯然離去,而且人們也得以發現北美軍事勝利的法則。對自己為之奮鬥的事業有著堅定信念的業餘士兵能夠打敗為酬勞而戰的英國職業軍人——也就是說,指揮北美軍隊的是這樣一位自然產生的領袖,他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激發麾下那批出身市民的士兵心中源源不絕的愛國熱情。華盛頓明顯就是那個角色,而現在他一個人就成了「這項事業」的體現。

當華盛頓帶領著近萬人的軍隊從波士頓向南奔赴紐約以抵抗英軍可能發起的進攻時,他受到人們的夾道歡迎,人們紛紛向「將軍閣下」敬酒,並自發地在公開場合讚頌他,這樣的待遇也成為華盛頓日後人生中的家常便飯。如果說所有成功的革命都需要有英雄,並且它們最後確實也會有,那麼美國革命已經找到了它的這個中流砥柱般的傳奇人物。

華盛頓不僅在外形上很符合這一角色的要求,而且在心理上差不多也算得上是完美人選。他對於自己的優越如此滿意,以至於他覺得對此已無須贅言(他在青年時代參加法印戰爭,那時的他曾經比現在更坦率健談,但歷經世事後,他學會了用氣場去說明一切)。那些不自信的人仍然在侃侃而談,他卻保持著沉默,這讓他成為眾多擁護者最誠摯信念的寄託對象,成為一種容器般的存在,可以讓眾多的抱負志向神奇地聚集於一人之身。在他出現的場合,所有關於「獨立代表著什麼」的爭論都將停止。就像人們向華盛頓敬酒時所說的,他「凝聚起了所有人的心」。

然而,在威嚴的外表之下,華盛頓自己對於漢考克激勵人心的評判所暗含的假設(主要是他對這支業餘軍隊的作戰能力的信心)抱有深深的疑慮。在波士頓圍城期間,他曾多次表露出自己的這種疑慮。「期待毫無作戰經驗、缺乏紀律的新兵能夠有和老兵一樣的表現,」他警告說,「那就是在期待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毫無疑問,愛國主義是(革命)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它不能替代軍事紀律和經驗。沒有人注意到的是,波士頓圍城的勝利並不是通過什麼重大的戰鬥得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大陸軍還沒有經歷過什麼考驗。華盛頓也並不清楚這支軍隊在紐約面對全力作戰的英國軍隊時能否同樣取勝。如果他那時知道了英軍打算在紐約怎樣進攻他們,他的疑慮將會更重。

有一個潛在的矛盾在這裡第一次顯露出來,實際上這個矛盾從未得到徹底解決(在華盛頓的觀念里,它有著撒旦般的幽靈的樣子)。這就是,北美愛國者宣稱為之而戰的那些價值觀與職業軍隊所要求的紀律文化互不相容。共和制支持者信奉「民意贊同」這一核心原則,而軍隊則是不容商討的服從精神和常規化的壓迫思想的制度化體現。正是「常備軍隊」這一觀念讓大陸會議的大多數成員以及各州議會深感震驚,他們認為這是對共和制原則異常嚴重的威脅。然而,至少像華盛頓所認識到的那樣,只有採用英軍模式的職業軍隊才能贏得戰爭,而只有贏得戰爭才能讓這些共和制原則維持下去。至少從邏輯上講,這一困境是無法解決的,它是最戲劇化的「手段-目的」之爭。甚至我們可以打個比方說,只要它還被華盛頓神秘的個人光輝所掩蓋,它就永遠無法得到解決。因為他是北美走向共和制的象徵,那麼就定義而言,他指揮下的任何軍隊在特徵上都是共和制的。托馬斯·傑斐遜本來要宣布一些他自己認為相當重要的、不言自明的真理,但是現在——實際上在整個戰爭期間都是這樣——華盛頓就是那馬背上不言自明的高大真理,他是不可或缺的,因為他讓所有的爭論都顯得不必要。

在持續九個月的波士頓圍城中,華盛頓一次又一次地認識到,由他領導著沿海岸穿越羅得島和康涅狄格抵達紐約的這支大陸軍,既沒有在特徵上體現出大陸性,也沒有任何嚴格意義上的職業軍隊的樣子。

在第一點上,他的軍隊中90%以上的人是新英格蘭人。考慮到最初在波士頓發生的所有軍事行動,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由「這項事業」召集起來的民兵部隊幾乎全部是來自馬薩諸塞、新罕布希爾和康涅狄格的志願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愛國主義能用溫度衡量的話,那麼北美殖民地中最狂熱的地區就是新英格蘭,在那裡,對政治的漠不關心在許多鄉鎮和村莊會被貶斥為叛國行為。如果你公開表明對英國國王的忠誠,那麼你將會受到嚴厲懲罰,人們會在市政廣場往你身上澆柏油、撒羽毛,暴徒們將會拆毀並燒掉你的房屋,公眾將密切關注你即將到來的死期。正是因為這樣,英國內閣才將新英格蘭視為叛亂的搖籃。

但是,如果軍隊是北美的抵抗和愛國主義最清晰有力的表達,那麼新英格蘭人在其中的霸權性的存在就對中部和南部殖民地的政治忠誠度提出了嚴肅的質疑。華盛頓行動的思想基礎是,他率領著北美人民堅定地要脫離大英帝國的統治,但是大陸會議還沒有發表過宣稱要達到該目的的政治聲明。儘管華盛頓在騎馬穿越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 、新倫敦(New London) 和紐黑文(New Haven) 時表現得十分自信,但是人們仍然不清楚哈德遜河南面和西面的那些殖民地是否會像新英格蘭人那樣聚集在「這項事業」的旗幟周圍。

在華盛頓身後行進的那支軍隊或許會被仁慈地叫作「一件有待完成的作品」。它代表著民兵部隊的長久殘留,這些民兵部隊前一個夏天在波士頓周圍出現,後來則被陸續編入了現在被人們稱為「大陸軍」的軍事組織之中。實際上,大部分擁有自己的農場和家庭的人,以及那些自耕農,都已經回家耕種,並繼續擔任所在殖民地的民兵的角色。留下的士兵則代表了社會等級的最低階層——前契約制傭人,最近來到美洲的愛爾蘭移民,失業的工匠、鐵匠和木匠——他們留下是因為他們沒有地方可去。華盛頓所說的大陸軍中的「軍人」只是由一群社會的邊緣人和不適應者組成的雜牌部隊,他們大多數人身上所穿的是獵裝而非軍人制服,每走十來步就有人啐吐煙葉,並且所有人都對對手心存蔑視,對於自己剛剛在波士頓讓英軍精銳部隊蒙受恥辱這件事顯得自信滿滿,認為他們不久在紐約也一樣能夠獲得勝利。自由奔放、言行粗野、精力旺盛,這群人不會讓你想要與之為鄰。

在過去九個月里,他們曾將華盛頓逼到憤怒的邊緣,他們違抗幾乎所有形式的軍事紀律,不分時間地點,隨心所欲地放下自己的職責,並且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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