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顏面

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於這一看比什麼都害怕。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使我難於消受。現在回想起來,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現出對於音樂藝術的尊敬,對於教育使命的嚴重,和對於我的疏忽的懲誡,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古人有故意誤拂琴弦,以求周郎的一顧的;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後到他面前去還琴。

但是現在,李先生那種嚴肅的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倒也很有興味。

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座中,與其聽他們的言辭的意義,不如看他們的顏面的變化,興味好得多,且在實際上,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因為感情的複雜深刻的部分,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plastic)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不但如此,盡有口上說「是」而臉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正確地會得其心理。然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

看慣了臉,以為臉當然如此。但仔細凝視,就覺得顏面是很奇怪的一種形象。同是兩眼、兩眉、一口、一鼻排列在一個面中,而有萬人各不相同的形式。同一顏面中,又有喜、怒、哀、樂、嫉妒、同情、冷淡、陰險、倉皇、忸怩……等千萬種表情。凡詞典內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詞,在顏面上都可表演,正如自然界一切種類的線具足於裸體中一樣。推究其差別的原因,不外乎這數寸寬廣的浮雕板中的形狀與色彩的變化而已。

就五官而論,耳朵在表情上全然無用。記得某文學家說,耳朵的形狀最表出人類的獸相。我從前曾經取一大張紙,在其中央剪出一洞,套在一個朋友的耳朵上,而單獨地觀看耳朵的姿態,久之不認識其為耳朵,而越覺得可怕。這大概是為了耳朵一向躲在鬢邊,素不登顏面表情的舞台的原故。只有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對於中國女子的耳朵表示敬意,說玲瓏而潔白像貝殼。然耳朵無論如何美好,也不過像鬢邊的玉蘭花一類的裝飾物而已,與表情全無關係。實際,耳朵位在臉的邊上,只能當作這浮雕板的兩個環子,不入浮雕範圍之內。

在浮雕的版圖內,鼻可說是顏面中的北辰,固定在中央。眉、眼、口,均以它為中心而活動,而做出各種表情。眉位在上方,形態簡單;然與眼有表裡的關係,處於眼的伴奏者的地位。演奏「顏面表情」的主要旋律的,是眼與口。二者的性質又不相同:照顧愷之的意見,「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故其畫人常數年不點睛,說「點睛便欲飛去」,則眼是最富於表情的。然而口也不差:肖像畫的似否,口的關係居多;試用粉筆在黑板上任意畫一顏面,而僅變更其口的形狀,大小,厚薄,彎度,方向,地位,可得各種完全不同的表情。故我以為眼與口在顏面表情上同樣重要,眼是「色的」;口是「形的」。眼不能移動位置,但有青眼白眼等種種眼色;口雖沒有色,但形狀與位置的變動在五官中最為劇烈。倘把顏面看作一個家庭,則口是男性的,眼是女性的,兩者常常協力而做出這家庭生活中的諸相。

然更進一步,我就要想到顏面構造的本質的問題。神造人的時候,顏面的創作是根據某種定理的,抑或是任意造出的?即顏面中的五官的形狀與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或是偶然的?從生理上說來,也許是合於實用的原則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護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幫助味覺。但從造形上說來,不必一定,苟有別種便於實用的排列法,我們也可同樣地承認其為顏面,而看出其中的表情。各種動物的顏面,使得按照別種實用的原則而變更其形狀與位置的。我們在動物的顏面中,一樣可以看出表情,不過其臉上的筋肉不動,遠不及人面的表情豐富而已。試仔細辨察狗的顏面,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我們平常往往以「狗」的一個概念抹殺各狗的差別,難得有人尊重狗的個性,而費心辨察它們的相貌。這猶之我小時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見西洋人,覺得面孔個個一樣,紅頭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親每年來上海一二次,看見西洋人總說「這個人又來了」—實則西洋人與印度人看我們,恐怕也是這樣。這全是黃白異種的原故,我們看日本人或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感覺。這異種的範圍推廣起來,及於禽獸的時候,即可辨識禽獸的相貌。所以照我想來,人的顏面的形狀與位置不一定要照現在的排法,不過偶然排成這樣而已。倘變換一種排法,同樣地有表情。只因我們久已看慣了現在狀態的顏面,故對於這種顏面的表情,辨識力特別豐富又精細而已。

至於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就能推廣其對於顏面表情的辨識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無生物中看出種種的表情。「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顏,在蓮花中看出粉臉,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B?(勃克林),其描寫波濤,曾畫一魔王追撲一弱女,以象徵大波的吞沒小浪,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倘能應用其對於顏面的看法於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有一個小孩子曾經發見開蓋的洋琴[鋼琴](piano)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Waterman 的墨水瓶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我嘆佩這孩子的造形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觀強,故所見更多擬人的印象,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發見自己,故必推廣其同情心,普及於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這樣說來,不但顏面有表情而已;無名韻形狀,無意義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與顏面表情一樣地明顯而複雜。中國的書法便是其一例。西洋現代的立體派等新興美術又是其一例吧?

一九二八年耶舞聖誕前十日在江灣緣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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