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揚州夢

在格致中學高中三年級肄業的新枚患了不很重的肺病,遵醫囑停學在家療養。生活寂寞,自己發心趁此機會讀些詩詞,我就做了他的教師,替他講解《唐詩三百首》和《白香詞譜》,每星期一二次。暮春有一天,我教他讀姜白石的《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這孩子興味在於詞律,一味講究平平仄仄。我卻懷古多情,神遊於古代的維揚勝地,緬想當年煙花三月,十里春風之盛。念到「二十四橋仍在」,我忽然發心遊覽久聞大名而無緣拜識的揚州,立刻收拾《白香詞譜》,叫他到八仙橋去買明天到鎮江的火車票。傍晚他拿了三張火車票回來。同去的是他和他的姐姐一吟。當夜各自準備行囊。

第二天下午,一行三人到達鎮江。我們在鎮江投宿,下午遊覽了焦山寺,認識了鎮江的市容。下一天上午在江邊搭輪船,渡江換乘公共汽車,不消兩小時已經到達揚州。向車站裡的人問詢,他們介紹我們一所新開的公園旅館。我們乘車投奔這旅館,果然看見一所新造的房子,裡面的傢具和被褥都是新的。盥洗既畢,斟一杯茶,坐下來休息一下。定神一想:現在我身已在揚州,然而我在一路上所見和在旅館中所感,全然沒有一點古色;但覺這是一個精小的近代都市,清靜整潔;男女老幼熙攘往來,怡然操作,悉如他處;其中並無李白、張祜、杜牧、鄭板橋、金冬心之類的面影。旅館的招待員介紹我們到富春去吃中飯。富春是揚州有名的茶點酒菜館,深藏在巷子里,而入門豁然開朗,範圍甚廣。點心和肴饌都極精美,雖然大都是葷的,我只能用眼睛來欣賞,但素菜也做得很好,別有風味。我覺得揚州只是一個小上海、小杭州,並無特殊之處。這在我似乎覺得有些失望,我決定下午去訪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橋。我預期這二十四橋能夠滿足我的懷古欲。

到大街上雇車子,說「到二十四橋」。然而年青的駕車人都不知道,搖搖頭。有一個年紀較大的人表示知道,然而他忠告我們:「這地方很遠,而且很荒涼,你們去做什麼?」我不好說「去憑弔」,只得撒一個謊,說「去看朋友」。那人笑著說:「那邊不大有人家呢!」我很狼狽,支吾地回答他:「不瞞你說,我們就想看看那個橋。」駕車的人都笑起來。這時候旁邊的鋪子里走出一位老者來,笑著對駕車人說:「你們拉他們去吧,在西門外,他們是來看看這小橋的。」又轉向我說:「這條橋從前很有名,可是現在荒涼了,附近沒有什麼東西。」我料想這位老者是讀過唐詩,知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的。他的笑容很特別,隱隱地表示著:「這些傻瓜!」

車子走了半小時以上,方才停息在田野中間跨在一條溝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橋邊。駕車人說:「到了,這是二十四橋。」我們下車,大家表示大失所望的樣子,除了「啊喲!」以外沒有別的話。一吟就拿出照相機來準備攝影。駕車的人看見了,打著土白交談:「來照相的。」「要修橋吧?」「要開河嗎?」我不辯解,我就冒充了工程師,倒是省事。駕車人到樹蔭下去休息吸煙了。我有些不放心:這小橋到底是否二十四橋?為欲考證確實,我跑到附近田野里一位正在工作的農人那裡,向他叩問:「同志,這是什麼橋?」他回答說:「二十四橋。」我還不放心,又跑到橋旁一間小屋子門口,望見裡面一位白頭老婆婆坐著做針線,我又問:「請問老婆婆,這是什麼橋?」老婆婆乾脆地說:「廿四橋。」這才放心,我們就替二十四橋拍照。橋下水涸,最狹處不過七八尺,新枚跨了過去,嘴裡念著「波心蕩冷月無聲」,大家不覺失笑。

車子背著夕陽回城去的時候,我耽於冥想了。我首先想到李白「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名句,覺得正是這個時候。接著想起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又想起徐凝的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又想起王建的詩句:「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又想起張祜的詩:「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我在吟哦之下,夢見唐朝時候揚州的繁華。我又想起清人所作的《揚州畫舫錄》,這書中記述著乾隆年間揚州的繁盛景象,十分詳盡。我又記起清朝的所謂「揚州八怪」,想像鄭板橋、金冬心、羅聘、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黃慎、李鱓等瀟洒不羈的文人畫家寓居揚州時的風流韻事。最後想到描寫清兵屠城的《揚州十日記》,打一個寒噤,不再想下去了。

回到旅館裡,詢問賬房先生,知道揚州有素菜館。我們就去吃夜飯。這素菜館名叫小覺林,位在電影院對面。我們在一個小樓上佔據了一個雅座。一吟和新枚吃飽了飯,到對面看電影去了。我在小樓中獨酌,憑窗閑眺,「十里長街」、「夜市千燈」,卻全無一點古風。只見許多穿人民裝的男男女女,熙攘往來,怡然共樂,比較起上海的市街來,特別富有節日的歡樂氣象。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了好久,恍然大悟:原來揚州市內晚上沒有汽車,馬路上很安全,所有的行人都在馬路中央幢幢往來,和上海節日電車停駛時的光景相似,所以在我看來特別富有歡樂的氣象。我一方面覺得高興,一方面略感失望。因為我抱著懷古之情而到這邗左名都來巡禮,所見的卻是一個普通的現代化城市。

晚餐後我獨自在街上徜徉了一會兒,回到旅館已經九點多鐘。舟車勞頓,觀感紛忙,心身略覺疲倦,倒身在床,立刻睡去。

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拭目起床,披衣開門,但見一個端莊而壯健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滿面笑容,打起道地揚州白說:「擾你清夢,非常抱歉!」我說:「請進來坐,請教貴姓大名。」她從容地走進房間來,在桌子旁邊坐下,侃侃而言:「我姓揚名州,號廣陵,字邗江,別號江都,是本地人氏。知道你老人家特地來訪問我,所以前來答拜。我今天曾經到火車站迎接你,又陪伴你赴二十四橋,陪伴你上酒樓,不過沒有讓你察覺,你的一言一動,一思一想,我都知道。我覺得你對我有些誤解,所以特地來向你表白。你不遠千里而枉駕惠臨,想必樂於聽取我的自述吧?」我說:「久慕大名,極願領教!」她從容地自述如下:

「你憧憬於唐朝時代、清朝時代的我,神往於『煙花三月』、『十里春風』的『繁華』景象,企慕『揚州八怪』的『風流韻事』,認為這些是我過去的光榮幸福,你完全誤解了!我老實告訴你: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一千多年的長時期間,我不斷地被人虐待,受盡折磨,備嘗苦楚,經常是身患痼疾,體無完膚,畸形發育,半身不遂;古人所讚美我的,都是虛偽的幸福、恥辱的光榮、忍痛的歡笑、病態的繁榮。你卻信以為真,心悅神往地吟賞他們的詩句,真心誠意地想像古昔的盛況,不遠千里地跑來憑弔過去的遺迹,不堪回首地痛惜往事的飄零。你真大上其當了!我告訴你:過去千餘年間,我吃盡苦頭。他們壓迫我,毒害我,用殘酷的手段把我周身的血液集中在我的臉面上,又給我塗上脂粉,加上裝飾,使得我面子上絢煥燦爛,富麗堂皇,而內部和別的部分百病叢生,殘廢癱瘓,貧血折骨,臃腫腐爛。你該知道:士大夫們在二十四橋明月下聽玉人吹簫,在月明橋上看神仙,干風流韻事,其代價是我全身的多少血汗!」

「我忍受苦楚,直到一九四九年方才翻身。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醫治我的創傷,療養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給我營養,使我全身正常發育,恢複健康。我有生以來不曾有過這樣快樂的生活,這才是我的真正的光榮幸福!你在酒樓上看見我富有節日的歡樂氣象,的確,七八年來我天天在過節日似的歡樂生活,所以現在我的身體這麼壯健,精神這麼愉快,生活這麼幸福!你以前沒有和我會面,沒有看到過我的不幸時代,你也是幸福的人!歡迎你多留幾天,我們多多敘晤,你會更了解我的光榮幸福,歡喜滿足地回上海去,這才不負你此行的跋涉之勞呢!時候不早,你該休息了。我來擾你清夢,很對不起!」她說著就站起身來告辭。

我聽了她的一番話,恍然大悟,正想慰問她,感謝她,她已經奪門而出,回頭對我說一聲:「明天會!」就在門外消失了。

我走出門去送她,不料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了一跤,猛然醒悟,原來身在旅館裡的簇新的床鋪上的簇新的被窩裡!啊,原來是一個「揚州夢」!這夢比元人喬夢符的《揚州夢》和清人嵇留山的《揚州夢》有意思得多,不可以不記。

一九五八年春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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