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送考

今年的早秋,我送一群小學畢業生到杭州來投考中學。這一群小學畢業生中,有我的女兒和我的親戚、朋友家的兒女,送考的也還有好幾個人,父母、親戚或先生。我名為送考,其實沒有什麼重要責任,因此我頗有閑散心情,可以旁觀他們的投考。

坐船出門的一天,鄉間旱象已成。運河兩岸,水車同體操隊伍一般排列著,咿啞之聲不絕於耳。村中農夫全體出席踏水,已種田而未全枯的當然要出席,已種田而已全枯的也要出席,根本沒有種田的也要出席;有的車上,連婦人、老太婆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都出席。這不是平常的灌溉,這是人與自然奮鬥!我在船窗中聽了這種聲音,看了這種情景,不勝感動。但那班投考的孩子們對此如同不聞不見,只管埋頭在《升學指導》、《初中入學試題匯觀》等書中。我喊他們:「喂!抱佛腳沒有用!看這許多人的工作!這是百年來未曾見過的狀態,大家看!」但他們的眼向兩岸看了一看,就回到書上,依舊埋頭在書中。後來卻提出種種問題來考我:

「穿山甲喜歡吃什麼東西?」

「耶穌生時當中國什麼朝代?」

「無煙火藥是用什麼東西製成的?」

「挪威的海岸線長多少哩?」

我全被他們難倒了,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我裝著內行的神氣對他們說:「這種題目不會考的!」他們都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點著我,說:「你考不出!你考不出!」我惱羞並不成怒,笑著,倚在船窗上吸煙。後來聽見他們裡面有人在教我:「穿山甲喜歡吃螞蟻的!……」我管自看踏水,不去聽他們的話;他們也管自埋頭在書中不來睬我,直到舍船登陸。

乘進火車裡,他們又拿出書來看;到了旅館裡,他們又拿出書來看。一直看到考的前晚。在旅館裡我們遇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的兒女,大家同去投考。赴考這一天,我五點鐘就被他們吵醒,也就起個早來送他們。許多童男童女,各人攜了文具,帶了一肚皮「穿山甲喜歡吃螞蟻」之類的知識,坐黃包車去赴考。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愁容滿面地上車,好像被押赴刑場似的,看了真有些可憐。

到了晚快,許多孩子活潑地回來了。一進房間就湊作一堆講話:哪個題目難,哪個題目易;你的答案不錯,我的答案錯,議論紛紛,沸反盈天。講了半天,結果有的臉上表示滿足,有的臉上表示失望。然而嘴上大家準備不取。男的孩子高聲地叫:「我橫豎不取的!」女的孩子恨恨地說:「我取了要死!」

他們每人投考的不止一個學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大概省立的學校是大家共同投考的。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會的,則各人各選。然而大多數的投考者和送考者觀念中,都把杭州的學校這樣地排列著高下等第。明知自己的知識不足,算術做不出;明知省立學校難考取,要十個裡頭取一個,但寧願多出一塊錢的報名費和一張照片,去碰碰運氣看。萬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省立學校的「省」字彷彿對他們發散著無限的香氣。大家講起了不勝欣羨的。

從考畢到發表的幾天之內,投考者之間空氣非常沉悶。有幾個女生簡直是寢食不安,茶飯無心。他們的胡思夢想在談話中反反覆復地吐露出來,考得得意的人,有時好像很有把握,在那裡探聽省立學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時聽見人說:「十個人裡頭取一個,成績好的不一定統統取」,就忽然心灰意懶,去討別的學校的招生簡章了。考得不得意的人嘴上雖說「取了要死」,但從他們的屈指計算髮表日期的態度上,可以窺知他們並不絕望。世間不乏僥倖的例,萬一取了,他們便是「死而復生」,豈不更加歡喜?然而有時他們忽然覺得這太近於夢想,問過了「發表還有幾天」之後,立刻接一句「不關我的事」。

我除了早晚聽他們紛紛談論之外,白天統在外面跑,或者訪友,或者覓畫。省立學校錄取案發表的一天,奇巧輪到我同去看榜。我覺得看榜這一刻工夫心情太緊張了,不教他們親自去看。同時我也不願意代他們去看,便想出一個調劑緊張的方法來:我和一班學生坐在學校附近一所茶店裡了,教他們的先生一個人去看,看了回到茶店裡來報告。然而這方法緩和得有限。在先生去了約一刻鐘之後,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來。有的人伸長了脖子向他的去處張望,有的人跨出門檻去等他。等了好久,那去處就變成了十目所視的地方,凡有來人,必牽惹許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長衫的人尤加觸目驚心,幾乎可使他們立起身來。久待不來,那位先生竟無辜地成了他們的冤家對頭。有的女學生背地裡罵他「死掉了」,有的男學生料他「被公共汽車碾死」。但他到底沒有死,終於拖了一件夏布長衫,從那去處慢慢地踱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一聲叫後,全體肅靜,許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唇上,聽候發落。這數秒間的空氣的緊張,是我這支自來水筆所不能描寫的啊!

「誰取的」,「誰不取」,一一從先生的嘴唇上判決下來。他的每一句話好像一個霹靂,我幾乎想包耳朵。受到這種霹靂的人有的臉色慘白了,有的臉色通紅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無措了,有的哭了,但沒有笑的人。結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我抽了一口大氣,開始想法子來安慰哭的人。我胡亂造出些話來把學校罵了一頓,說它辦得怎樣不好,所以不取並不可惜。不期說過之後,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滿足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了。我在心中暗笑,孩子們的心,原來是這麼脆弱的啊!教他們吃這種霹靂,真是殘酷!

以後在各校錄取案發表的時候,我有意迴避,不願再嘗那種緊張的滋味。但聽說後來的緩和得多,一則因為那些學校被他們認為不好,取不取不足計較;二則小膽兒嚇過幾回,有些兒麻木了。不久,所有的學生都撈得了一個學校。於是找保人,繳學費,又忙了幾天。這時候在旅館中所聽到的談話,都是「我們的學校長,我們的學校短」的一類話了。但這些「我們」之中,其親切的程度有差別。大概考取省立學校的人所說的「我們」是親切的,而且帶些驕傲。考不取省立學校而只得進他們所認為不好的學校的人的「我們」,大概說得不親切些。他們預備下年再去考省立學校。

旱災比我們來時更進步了,歸鄉水路不通,下火車後須得步行三十里。考取了學校的人都鼓著勇氣,跑回家去取行李,僱人挑了,星夜啟程跑到火車站,乘車來杭入學。考取省立學校的人尤加起勁,跑路不嫌勞苦,置備入學的用品也不惜金錢。似乎能夠考得進去,便有無窮的後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用不盡似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日於西湖招賢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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