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雲霓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

兩個月不下雨。太陽每天曬十五小時。寒暑表中的水銀每天爬到百度之上。河底處處向天。池塘成為窪地。野草變作黃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干土中。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間。

室內沒有一處地方不熱。坐凳子好像坐在銅火爐上。按桌子好像按著了煙囪。洋蠟燭從台上彎下來,彎成磁鐵的形狀,薄荷錠在桌子上放了一會兒,旋開來統統熔化而蒸發了。狗子伸著舌頭伏在桌子底下喘息,人們各佔住了一個門口而不息地揮扇。揮得手腕欲斷,汗水還是不絕地流。汗水雖多,飲水卻成問題。遠處挑來的要四角錢一擔,倒在水缸里好像乳汁,近處挑來的也要十個銅板一擔,沉澱起來的有小半擔是泥。有錢買水的人家,大家省省地用水。洗過面的水留著洗衣服,洗過衣服的水留著洗褲。洗過褲的水再留著澆花。沒有錢買水的人家,小腳的母親和數歲的孩子帶了桶到遠處去扛。每天愁熱愁水,還要愁未來的旱荒。遲耕的地方還沒有種田,田土已硬得同石頭一般。早耕的地方苗秧已長,但都變成枯草了。盡驅全村的男子踏水。先由大河踏進小河,再由小河踏進港汊,再由港汊踏進田裡。但一日工作十五小時,人們所踏出來的水,不夠一日照臨十五小時太陽的蒸發。今天來個消息,西南角上的田禾全變黃色了;明天又來個消息,運河岸上的水車增至八百幾十部了。人們相見時,最初徒喚奈何:「只管不下雨怎麼辦呢?」「天公竟把落雨這件事根本忘記了!」但後來得到一個結論,大家一見面就惶恐地相告:「再過十天不下雨,大荒年來了!」

此後的十天內,大家不暇愁熱,眼巴巴的只望下雨。每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是問天氣。然而天氣只管是晴,晴,晴……一直晴了十天。第十天以後還是晴,晴,晴……晴到不計其數。有幾個人絕望地說:「即使現在馬上下雨,已經來不及了。」然而多數人並不絕望:農人依舊拚命踏水,連黃髮垂髫都出來參加。鎮上的人依舊天天仰首看天,希望它即刻下雨,或者還有萬一的補救。他們所以不絕望者,為的是十餘日來東南角上天天掛著幾朵雲霓,它們忽浮忽沉,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向人們顯示種種欲雨的現象,維持著他們的一線希望。有時它們升起來,大起來,黑起來,似乎義勇地向踏水的和看天的人說:「不要失望!我們帶雨來了!」於是踏水的人增加了勇氣,愈加拚命地踏,看天的人得著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色而相與歡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者搖著雙手阻止他們:「喊不得,喊不得,要嚇退的啊。」不久那些雲霓果然被嚇退了,它們在炎陽之下漸漸地下去,少起來,淡起來,散開去,終於隱伏在地平線下,人們空歡喜了一場,依舊回進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中。每天有一場空歡喜,但每天逃不出苦悶和恐怖。原來這些雲霓只是掛著給人看看,空空地給人安慰和勉勵而已。後來人們都看穿了,任它們五色燦爛地飄遊在天空,只管低著頭和熱與旱奮鬥,得過且過地度日子,不再上那些虛空的雲霓的當了。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後來天終於下雨,但已於事無補,大荒年終於出現。現在,農人啖著糠粞,工人閑著工具,商人守著空櫃,都在那裡等候蠶熟和麥熟,不再回憶過去的舊事了。

我現在為什麼在這裡重提舊事呢?因為我在大旱時曾為這雲霓描一幅畫。現在從大旱以來所作畫中選出民間生活描寫的六十幅來,結集為一冊書,把這幅《雲霓》冠卷首,就名其書為《雲霓》。這也不僅是模仿《關雎》、《葛覃》,取首句作篇名而已,因為我覺得現代的民間,始終充塞著大熱似的苦悶和大旱似的恐慌,而且也有幾朵「雲霓」始終掛在我們的眼前,時時用美好的形態來安慰我們、勉勵我們,維持我們生活前途的一線希望,與去年夏天的狀況無異。就記述這狀況,當作該書的代序。

記述既畢,自己起了疑問:我這《雲霓》能不空空地給人玩賞么?能滿足大旱時代的渴望么?自己知道都不能。因為這裡所描的雲霓太小了,太少了。僅乎這幾朵怎能沛然下雨呢?恐怕也只能空空地給人玩賞一下,然後任其消沉到地平線底下去的吧。

畫集《雲霓》(天馬版)代序,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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