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竹影

吃過晚飯後,天氣還是悶熱。窗子完全打開了,房間里還坐不牢。太陽雖已落山,天還沒有黑。一種幽暗的光瀰漫在窗際,彷彿電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後的院子里去乘涼。

天空好像一盞乏了油的燈,紅光漸漸地減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會兒,看見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細,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覺眼梢頭另有一種微光,漸漸地在那裡強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月亮已在東天的竹葉中間放出她的清光。院子里的光景已由暖色變成寒色,由長音階變成短音階了。門口一個黑影出現,好像一隻立起的青蛙,向我們跳將過來。來的是弟弟的同學華明。

「唉,你們愜意得很!這椅子給我坐的?」他不待我們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劇烈地搖他的兩腿。椅子背所靠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動作而發抖,上面的竹葉發出蕭蕭的聲音來。這引起了三人的注意,大家仰起頭來向天空看。月亮已經升得很高,隱在一叢竹葉中。竹葉的搖動把它切成許多不規則的小塊,閃爍地映入我們的眼中。大家讚美了一番之後,我說:「我們今晚幹些什麼呢?」弟弟說:「我們談天吧。我先有一個問題給你們猜:細看月光底下的人影,頭上出煙氣。這是什麼道理?」我和華明都不相信,於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來看水門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見頭上有一縷一縷的細煙,好像漫畫里所描寫的動怒的人。「是口裡的熱氣吧?」「是頭上的汗水在那裡蒸發吧?」大家蹲在地上爭論了一會兒,沒有解決。華明的注意力卻轉向了別處,他從身邊摸出一支半寸長的鉛筆來,在水門汀上熱心地描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來一看,真像一隻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間,我們同時發現了映在水門汀上的竹葉的影子,同聲地叫起來:「啊!好看啊!中國畫!」華明就拿半寸長的鉛筆去描。弟弟手癢起來,連忙跑進屋裡去拿鉛筆。我學他的口頭禪喊他:「對起,對起,給我也帶一支來!」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來分送我們。華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長的法寶,改用木炭來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門汀上參參差差地描出許多竹葉來。一面談著:「這一枝很像校長先生房間里的橫幅呢!」「這一叢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軸呢!」「這是《芥子園畫譜》里的!」「這是吳昌碩的!」忽然一個大人的聲音在我們頭上慢慢地響出來:「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驚,立起身來,看見爸爸反背著手立在水門汀旁的草地上看我們描竹,他明明是來得很久了。華明難為情似的站了起來,把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後,似乎害怕爸爸責備他弄髒了我家的水門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對著他說道:「誰想出來的?這畫法真好玩呢!我也來描幾瓣看。」弟弟連忙揀木炭給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葉了,這時候華明方才放心,我們也更加高興,一邊描,一邊拿許多話問爸爸:

「管夫人是誰?」「她是一位善於畫竹的女畫家。她的丈夫名叫趙子昂,是一位善於畫馬的男畫家。他們是元朝人,是中國很有名的兩大夫妻畫家。」

「馬的確難畫,竹有什麼難畫呢?照我們現在這種描法,豈不很容易又很好看嗎?」「容易固然容易,但是這麼『依樣畫葫蘆』,終究缺乏畫意,不過好玩罷了。畫竹不是照真竹一樣描,須經過選擇和布置。畫家選擇竹的最好看的姿態,巧妙地布置在紙上,然後成為竹的名畫。這選擇和布置很困難,並不比畫馬容易。畫馬的困難在於馬本身上,畫竹的困難在於竹葉的結合上。粗看竹畫,好像只是墨筆的亂撇,其實竹葉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都要講究。所以在中國畫法上,竹是一專門部分。平生專門研究畫竹的畫家也有。」

「竹為什麼不用綠顏料來畫,而常用墨筆來畫呢?用綠顏料撇竹葉,不更像嗎?」「中國畫不注重『像不像』,不像西洋畫那樣畫得同真物一樣。凡畫一物,只要能表現出像我們閉目回想時所見的一種神氣,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畫像照相,中國畫像符號。符號只要用墨筆就夠了。原來墨是很好的一種顏料,它是紅黃藍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畫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實包羅三原色,即包羅世界上所有的顏色。故墨畫在中國畫中是很高貴的一種畫法。故用墨來畫竹,是最正當的。倘然用了綠顏料,就因為太像實物,反而失卻神氣。所以中國畫家不喜歡用綠顏料畫竹;反之,卻喜歡用與綠相反的紅色來畫竹。這叫作『朱竹』,是用筆蘸了硃砂來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紅色的竹?但這時候畫家所描的,實在已經不是竹,而是竹的一種美的姿勢,一種活的神氣,所以不妨用紅色來描。」爸爸說到這裡,丟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來結束說:「中國畫大都如此。我們對中國畫應該都取這樣的看法。」

月亮漸漸升高了,竹影漸漸與地上描著的木炭線相分離,現出參差不齊的樣子來,好像脫了版的印刷。夜漸深了,華明就告辭。「明天白天來看這地上描著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不要落雨,洗去了我們的『墨竹』。大家明天見!」他說著就出去了。我們送他出門。

我回到堂前,看見中堂掛著的立軸—吳昌碩描的墨竹,似覺更有意味。那些竹葉的方向、疏密、濃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體,似乎都有意義,表現著一種美的姿態,一種活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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