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隨感十三則

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來。我把它們移種到一塊空地上,並且用竹竿搭一個棚,以扶植它們。每天清晨為它們整理枝葉,看它們欣欣向榮,自然發生一種興味。

那蔓好像一個觸手,具有可驚的攀緣力。但究竟因為不生眼睛,只管盲目地向上發展,有時會鑽進竹竿的裂縫裡,回不出來,看了令人發笑。有時一根長條獨自脫離了棚,顫裊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個摸不著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憐。這等時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個月之後,滿棚枝葉婆娑,棚下已堪納涼閑話了。

有一天清晨,我發現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葉和許多軟垂的蔓,驚奇得很。仔細檢查,原來近地面處一支總干,被不知什麼東西傷害了。未曾全斷,但不絕如縷。根上的養分通不上去,凡屬這總乾的枝葉就全部枯萎,眼見得這一族快滅亡了。

這狀態非常凄慘,使我聯想起世間種種的不幸。

有一種椅子,使我不易忘記:那坐的地方,雕著一隻屁股的模子,中間還有一條凸起,坐時可把屁股精密地裝進模子中,好像澆塑石膏模型一般。

大抵中國式的器物,以形式為主,而用身體去遷就形式。故椅子的靠背與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長過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則以身體的實用為主,形式即由實用產生。故縫西裝須量身體,剪刀柄上的兩個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橫斷面的形狀而製造。那種有屁股模子的椅子,顯然是西洋風的產物。

但這已走到西洋風的極端,而且過分了。凡物過分必有流弊。像這種椅子,究竟不合實用,又不雅觀。我每次看見,常誤認它為一種刑具。

散步中,在靜僻的路旁的雜草間拾得一把很大的鑰匙。製造非常精緻而堅牢,似是鞏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從何人的手中因何緣而落在這雜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遺」所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來尋,但也不願把這個東西藏進自己的袋裡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採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滸》中五台山上挑酒擔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這兩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個牧童,拾得舊刀槍時定有無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槍的柄曾經受過誰人的驅使?那刀槍的尖曾經吃過誰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們的活動之下,曾經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許我現在就同「牧童拾得舊刀槍」一樣。在這把大鑰匙塞在大洋箱的鍵孔中時的活動之下,也曾經害死過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打開十年前堆塞著的一箱舊物來,一一檢視,每一件東西都告訴我一段舊事。我彷彿看了一幕自己為主角的影戲。

結果從這裡面取出一把油畫用的調色板刀,把其餘的照舊封閉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這調色板刀,並非想描油畫。是利用它來切芋艿,削蘿蔔吃。

這原是十餘年前我在東京的舊貨攤上買來的。它也許曾經跟隨名貴的畫家,指揮高價的油畫顏料,製作出畫展一等獎的作品來博得沸騰的榮譽。現在叫它切芋艿,削蘿蔔,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蘿蔔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讓它嘗嘗吧。

十餘年前有一個時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寫字。買三五個銅板洋青蓮,可泡一大瓶紫水,隨時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過一回,覺得這固然比磨墨簡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了,我嫌它顏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厭倦。

後來大家漸漸不用,不久此風便息。用不厭的,畢竟只有黑和藍兩色:東洋人寫字用黑。黑由紅黃藍三原色等量混和而成,三原色具足時,使人起安定圓滿之感。因為世間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產生,故黑色中包含著世間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寫字用藍,藍色在三原色中為寒色,少刺激而沉靜,最可親近。故用以寫字,使人看了也不會厭倦。

紫色為紅藍兩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這正是提倡白話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種蓬勃的象徵,並非偶然的。

孩子們對於生活的興味都濃。而這個孩子特甚。

當他熱中於一種遊戲的時候,吃飯要叫到五六遍才來,吃了兩三口就走,遊戲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場,勒住褲腰,走回來參加一歇遊戲,再去放出後半場。看書發現一個疑問,立刻捧了書來找我,茅坑間里也會找尋過來。得了解答,拔腳便走,常常把一隻拖鞋遺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剗襪走了七八步方才覺察,獨腳跳回來取鞋。他有幾個星期熱中於搭火車,幾個星期熱中於著象棋,又有幾個星期熱中於查《王雲五大詞典》,現在正熱中於捉蟋蟀。但凡事興味一過,便置之不問。無可熱中的時候,整日沒精打采,度日如年,口裡叫著:「餓來!餓來!」其實他並不想吃東西。

有一回我畫一個人牽兩隻羊,畫了兩根繩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繩子只要畫一根。牽了一隻羊,後面的都會跟來。」我恍悟自己閱歷太少。後來留心觀察,看見果然:前頭牽了一隻羊走,後面數十隻羊都會跟去。即使走向屠場,沒有一隻羊肯離群眾而另覓生路的。

後來看見鴨也如此。趕鴨的人把數百隻鴨放在河裡,不須用繩子系住,群鴨自能互相追隨,聚在一塊。上岸的時候,趕鴨的人只要趕上一二隻,其餘的都會跟了上岸。即使在四通八達的港口,也沒有一隻鴨肯離群眾而走自己的路的。

牧羊的和趕鴨的就利用它們這模仿性,以完成他們自己的事業。

每逢贖得一劑中國葯來,小孩們必然聚攏來看拆葯。每逢打開一小包,他們必然驚奇叫喊。有時一齊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時大家笑起來:「哈哈!四隻骰子!」有時驚奇得很:「咦!這是洋囡囡的頭髮呢!」又有時嚇了一跳:「啊唷!許多老蟬!」……病人聽了這種叫聲,可以轉顰為笑。自笑為什麼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囡囡的頭髮,或老蟬呢?看藥方也是病中的一種消遣。藥方前面的脈理大都乏味,後面的藥名卻怪有趣。這回我所服的,有一種叫做「知母」,有一種叫做「女貞」,名稱都很別緻。還有「銀花」,「野薔薇」,好像新出版的書的名目。

吃外國葯沒有這種趣味。中國數千年來為世界神秘風雅之國,這特色在一劑葯里也很顯明地表示著,來華考察的外國人,應該多吃幾劑中國葯回去。

《項脊軒記》里歸熙甫描寫自己閉戶讀書之久,說「能以足音辨人」。我近來卧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門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別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別其所為何來。「這回是徐媽送葯來了?」果然。「這回是五官送報紙來了?」果然。

記得從前寓居在嘉興時,大門終日關閉。房屋進深,敲門不易聽見,故在門上裝一鈴索。來客拉索,裡面的鈴響了,人便出來開門。但來客極稀,總是這幾個人。我聽慣了,也能以鈴聲辨人,有時一種頑童或閑人經過門口,由於手癢或奇妙的心理,無端把鈴索拉幾下就逃,開門的人白跑了好幾回,但以後不再上當了。因為我能辨別他們的鈴聲中含有倉皇的音調,便置之不理了。

盛夏的某晚,天氣大熱,而且奇悶。院子里納涼的人,每人隔開數丈,默默地坐著搖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發的呻吟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響。大家被炎威壓迫得動彈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

這沉悶的靜默繼續了約半小時之久。牆外的弄里一個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聲,忽然來打破這靜默:

「今夜好熱!啊咦—好熱!」

院子里的人不期地跟著他叫:「好熱!」接著便有人起來行動,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氣。炎威也似乎被這喊聲喝退了些。

十一

尊客降臨,我陪他們吃飯往往失禮。有的尊客吃起飯來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數進口去。我則吃兩碗飯只消五六分鐘,不能奉陪。

我吃飯快速的習慣,是小時在寄宿學校里養成的。那校中功課很忙,飯後的時間要練習彈琴。我每餐連盥洗只限十分鐘了事,養成了習慣。現在我早已出學校,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我常自比於牛的反芻:牛在山野中自由覓食,防猛獸迫害,先把草囫圇吞入胃中,回洞後再吐出來細細嚼食,養成了習慣。現在牛已被人關在家裡餵養,可以無須如此了,但這習慣仍是不改。

據我推想,牛也許是戀慕著野生時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習慣的。

十二

新點著一支香煙,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煙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長長的一支大美麗香煙翻落在痰盂中,「吱」的一聲叫,溺死在污水裡了。

我向痰盂悵望,嗟嘆了兩聲,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覺得這比丟棄兩個銅板肉痛得多。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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