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拍電影累心 一九四二

拍攝這樣一部影片是我由來已久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們於8年前就已經起意要做這件事情。記得那是1994年,我和劉震雲一同參加北京青聯的會議期間,我對他說:如果你信任我,我想把你的《溫故一九四二》拍成一部電影。他對我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我們對事物的認識仍然還只停留在它的表面,而提高我們的認識是需要時間的,這個過程是不能被省略的。2000年的春節,我接到劉震雲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向我和徐帆拜年,同時把一件新世紀的禮物交給了他的朋友。

他對我說:關於《溫故一九四二》的事情,我們可以開始上路了。

節後的一天晚上,劉震雲從他的故鄉回來,我們喝光家中冰箱里的所有啤酒,仍然意猶未盡。

我問他:為什麼決定把這個禮物給我?在別人看來,我可能不是拍攝這樣一部影片的最佳人選。

他對我說:我們的確有幾個優秀的前鋒,但他們已經衝到了底線,要想進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球傳給正從中場起動的隊員,我看到馮老師恰在此時從中路插上,球就傳給你吧。

我們開了一個座談會,請每個看了小說的人談改編的想法,幾乎每位與會者都認為,這是一部調查體的小說,改編成電影難以想像。會後,我們倆坐在樹蔭下沉默良久,劉震雲對我說:最好的方法其實就是最笨的方法。所有事後被認為是無用的努力,事前都是不可缺少的工作。正如,有一句他們常說的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謂驀然回首,絕不是站在那裡不動,偶一回頭,必是在黑夜裡,在崎嶇的山路上,摸著黑,走了很多的冤枉路,找了許久才驀然發現的。

我們決定從最基礎做起,去河南採訪,路上想。

這件事情我們得到了「華誼兄弟」的全力資助,組成了一個採訪小組,兩下河南,又先後赴陝西、重慶、山西、開羅尋根問底,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為此拍攝了幾十個小時的紀錄片,在計畫採訪的名單里有一位老人,名叫白修德,曾是美國時代周刊派往中國戰區的記者,正是他,把發生在1942年的災荒和親身的經歷寫成文章,發表在《時代周刊》上,讓世界了解了發生在中國河南的悲劇。遺憾的是,老人已於1995年在美國去世,讓我們失去很多有價值的線索。

採訪途中,我們經過河南鞏義的一個村莊,看到一座教堂,停車走進去,遇到一位年過90的老太太,名叫劉和平。和她攀談中,我們得知了一些1942年的災情。

劉和平曾目睹災民因絕望,一扁擔下去將自己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活活拍死。她還敘述了一件和吃有關的事情,那是她的同鄉在逃荒的路上,餓得實在沒有勁了,昏倒在路邊,忽然感到一陣劇痛,睜開眼,嚇了一跳,發現正有另一災民用鐮刀在他的屁股蛋子上割下一塊肉。同鄉忙喊:我還中!別吃我!割肉的災民卻說:你不中了,救救我吧。這種人吃人的事情,我們聽了觸目驚心,但劉和平老人卻表情漠然。她說:餓死的人太多了。在那次大饑荒里她的親人也餓死了,因此當時她流淚不止,後來被一座教堂收留,神父讓她把手放在《聖經》上,神父說一句她學一句。

神父說: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讓我不要再流淚。

她跟著重複了神父的話。

劉和平對我們說:從那以後,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流過淚。也是從那時起,她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我們問她:天堂是什麼樣子?

她說:玉石門面黃金街,喝口涼水都不餓。

由此可見,飢餓在她的心裡留下了多麼深重的傷痕。

最後劉和平老人給我們唱了一首頌歌,她的嗓音沙啞,音調平淡,但她的歌聲卻流進了我們的心裡。

她唱道:生命的河,喜悅的河,緩緩流進我的心窩,我要唱那一首歌,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烏雲,心裡的憂傷,全都灑落……

在赴重慶採訪的時候,我們在蔣介石的「黃山別墅」看到一幅歷史照片,照片上是一架木頭做的紡車。通過說明,我們得知這架紡車是蔣委員長出訪印度時,甘地先生送給蔣夫人的。後來在史料中劉震雲了解到,蔣介石曾對當時的外交部長陳布雷說,他最羨慕兩個人,一個是甘地,一個是毛澤東。他說:他們兩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純粹的民族主義者,而我卻不能。

「黃山別墅」非常簡陋,和我們對國家領袖居所的想像大相徑庭。我對劉震雲說:看起來,中國的革命和反革命都很簡陋。

他說:委員長也是災民。

拍了三個多月,每天風裡土裡,咬不完的牙著不完的急,漸漸度日如年。對電影的愛越來越淡,對這樣的生活也開始感到厭惡,也許真的到了要和它說分手的時候了。想想還有近兩個月才能收工,想想合約里還有四部影片要拍,怎麼挨過去?拍電影如果沒了企圖心,就像沒有慾望還要做愛,就剩受罪了。

開機宴全組聚齊,工作人員五六百號,光司機就百十來人。震雲兄感慨,人力物力耗費如此之大,如果編劇不盡責,劇本蒼白沒有撼動人心的力量,那真是無地自容啊。我說,許多編劇攀比片酬,卻要求在合約里註明只寫一稿。雲曰:他們都是聰明人呀,我是個笨人,原與兄長共進退。

拍轟炸的戲,埋了一公里的炸點,動用上千群演,請來國內航拍公司,結果搞砸。連基本的懸停保持直飛的動作都不能完成。這件事給我一個教訓,想抬舉國內的公司,但他真不給你長臉,還得掉頭請老外。技術不好可以練,最可怕的就是什麼都敢應,事到臨頭掉鏈子。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吧。再不敢相信了。

比利時航拍公司的遙控技師沒有辜負人民幣的邀請,按照我們的要求出色完成了上午的航拍內容。組裡土法架設的「飛貓」俗稱「過江龍」,試來試去以撞壞雲台宣告失敗,早知如此也應該請國外的飛貓公司來。我們的電影工業太落後了。在預算允許的範圍里儘可能給觀眾交足功課,要不怎麼好意思說誠意奉獻呢。

在山西老宅里拍夜戲,從裡屋到堂屋兩次頭撞在門楣上,尤以第二回撞得最狠,脖子都快戳進去了,直接撞回裡屋。我不算高個,走路還駝背,難道百十年前的大戶人家身高都是一米五幾嗎?

組裡演員為靠近災民角色連日偽絕食,所謂偽絕食就是到不進飯堂怕扛不住食物的誘惑,躲屋裡悄默聲煮些米湯嚼口菜葉充饑。今晚排練,演員多,臨時安排在主創的餐廳對詞。每分鐘都在吃的慾望中掙扎,走路都打晃的「災民」們嗅著紅燒肉的余香喉嚨咽著口水對詞,國立含淚說:「在餐廳對詞,你們太缺德了。」

我拍了這麼多電影,沒有一部像拍攝《一九四二》這麼困難。有一次,拍轟炸的戲,正趕上張少華老師發高燒。炸點兒都埋好了,不拍就得炸,拍了,硝煙粉末老太太又怎麼受得了?我當時特別矛盾,其實我不是那種只要把戲弄好了,什麼都可以犧牲的人,所以很多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挺不是東西的。

拍布勞迪和羅賓斯的戲,期待兩位影帝聯袂奉上精彩演技。問二位為何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拍這樣一部艱苦的電影,布勞迪說:他看劇本時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而他母親曾經也是難民,13歲時因為飢餓從匈牙利逃亡。羅賓斯說:寫人性的黑暗並不難,最難的是在黑暗中寫出希望。肖申克就是兩個字「希望」。

不少朋友驚訝布勞迪和羅賓斯加盟《一九四二》,難以預計我們要花去多少銀子。說老實話,他們兩位不是用錢能砸得動的,我們也沒有那麼大的預算。他們決定出演皆因被劇本打動。他們對電影的這種誠意是對我們多年執意堅持拍攝此片的一個回報。何平、國富知道,當初邀唐納德、薩瑟蘭拍《大腕》也不是用錢砸來的。

兩千群演的概念是:40部大巴運輸,兩千人餐食,群演勞務費,發放兩千人的服裝道具至少需要七八十個工作人員。拍攝一次的費用大約35萬元(不含服裝道具製作費)。《一九四二》全片故事發生在逃荒路上,150個拍攝日中「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場面大約30次,僅群演一項費用就達1150萬元。用電腦特效則更貴,多麼恐怖。這還只是災民這一塊,還有軍隊哪。震雲是這樣描寫的:軍隊浩浩蕩蕩,逆著逃荒的人流,坦克、炮車、卡車、吉普車擁擠在路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日軍的轟炸機群批次出現,炸彈次第落下——製片主任放下劇本,徹底頹了。我在組裡宣布,出於人道的考慮誰也不許當著製片說「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讀劇本時最令製片心碎的句子就是:逃荒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因為「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這八個字意味著少說也得兩千人,按每部大客車乘50人算,運送這些群眾演員需要40部大客車。令人痛心的是,這八個字在震雲的劇本里反覆出現。製片求震雲改劇本時手下留情別老寫這句話了。雲爽應,遂以「漫山遍野」取而代之。

因為拍電影走了不少地方,統一的印象是:暴土揚煙,雜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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