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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的公寓里,床邊的桌子上放著各種裝有藥丸、藥片、膠囊和藥水的瓶子。吃這葯治這病,吃那葯治那病。每天不是吃三次就是吃四次,但是開車或操作重型機械時不能吃。在飯前、飯中和飯後吃。不能喝酒,不能吃其他刺激性食物。保證不將各種葯搞混。媽媽做到了這一點,卻弄混了治療肺氣腫和減輕新髖關節疼痛的葯,弄混了讓她睡覺和讓她清醒的葯。可的松使她渾身腫脹,下巴長出鬍子,弄得她害怕在不帶藍色塑料小剃刀的情況下出門,因為外出一會兒,也許就會有各種毛髮亂長的危險。這樣,她會為自己的生活羞恥。她會的,會為自己的生活羞恥。

紐約政府派了一名女看護來照看她,給她洗澡做飯;如果她能散步,就帶她去散步。不能散步的時候,她就看電視。那名女看護和她一起看,後來她說,媽媽在多數時間裡都是盯著牆上的一個污漬看,或者在孫子康納爾打電話時,愉快地邊盯著窗外邊聊天,好像他就在窗外的鐵欄杆上。

政府派來的那名女看護將藥瓶排列成行,警告媽媽白天要按順序吃藥。但是媽媽忘了,弄混了葯,結果沒有人知道她對自己幹了些什麼。救護車將她送到倫諾克斯·希爾醫院。現在,她在那兒很出名。

她最後一次住院的時候,我從學校打電話問她怎麼樣了。

啊,我不知道。

你說什麼呀,你不知道?

我煩了。他往我身上扎東西,又從我身上拔走。

然後,她小聲說道:如果你來看我,能幫我個忙嗎?

我會的。什麼忙?

你不能對任何人說這件事。

我不會的。什麼事?

你能給我帶一把藍色塑料剃刀嗎?

藍色塑料剃刀?做什麼用?

別管了。你就不能把它帶來而不問問題嗎?

她語不成聲。電話里傳來嗚咽聲。

好吧,我帶。你還在嗎?

她嗚咽得幾乎不能說話。你來的時候,把剃刀交給護士。在她叫你之前不要進來。

護士把剃刀拿進病房,關上門,將媽媽與世界隔開,而我在外面等著。護士出來後,小聲說道:她在刮鬍子。是可的松。她覺得很難堪。

好吧,媽媽說,現在你可以進來了。如果你沒有做我讓你做的事,就不要問我任何問題。

你什麼意思?

我叫你帶一把藍色塑料剃刀。你卻帶給我一把白色的。

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大了,但是你不會明白的。我不會再說什麼了。

你氣色很好。

我不好。我煩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就想死。

哦,打住。聖誕節你就可以出院了,還能跳舞。

我不跳。看,有些女人跑遍這個國家到處墮胎,而我卻死不了。

以上帝的名義,你和那些墮胎的女人之間有什麼關係?

眼淚湧上她的眼睛。我現在躺在床上,要死不死的,你卻用神學來折磨我。

我弟弟邁克爾走進病房。他是從舊金山一路趕過來的。他繞著病床走過來,親吻她,按摩她的肩膀和腳。這會讓你放鬆,他說。

我很放鬆,她說,如果我再放鬆點,我就死了。難道那不是解脫嗎?

邁克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病房。他的眼睛濕潤了。媽媽對他說,他應該和妻兒一起回舊金山去。

我明天就回去。

好吧。不值得你來這麼一趟,對吧?

我得見見你。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們和阿非還有馬拉奇的兒子——小馬拉奇,一起到萊剋星頓大道的一家酒吧喝了幾杯。我們沒有談媽媽的事,而是聽小馬拉奇說話。他已經二十歲了,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我對他說,既然他的母親是猶太人,他可以到以色列去當兵。他說自己不是猶太人,但我堅持說他是,他有恢複身份的權利。我對他說,如果他到以色列領事館去宣布自己想加入以色列軍隊,那就是他們宣傳工作的成功。想像一下,小馬拉奇·邁考特,這麼個名字加入以色列軍隊,他會出現在紐約各家報紙頭版的。

他說不,他不想讓那些瘋狂的阿拉伯人把自己的屁股打掉。邁克爾說他不會上前線,而會到後方,被當作宣傳工具用。那些頗具異國風情的以色列姑娘都會朝他撲去的。

他還是說不。我對他說,他不肯做類似加入以色列軍隊而讓自己發跡這麼簡單的事,我們卻請他喝酒,真是浪費時間。如果我有一個以色列母親,我馬上到耶路撒冷去。

那天晚上,我回到媽媽的病房。一個男人站在她的床頭,禿頂,灰色鬍子,穿著灰色三件套西服。他把褲子口袋裡的零錢弄得叮噹響,對我母親說:你知道的,邁考特夫人,你在生病的時候有權生氣,你的確有表達怒氣的權利。

他轉過身對我說:我是她的精神病醫生。

我沒有生氣,媽媽說,我就是想死,你卻不讓。

她轉過身面對我。你能叫他走開嗎?

走開,醫生。

對不起,我是她的醫生。

走開。

他走了。媽媽抱怨道,他們用神甫和精神病醫生來折磨她。即使她是個罪人,也已經懺悔一百次了。她生來就是做懺悔的。我想喝點東西,她說,像檸檬水那樣性感的東西。

我給她拿了一隻裝滿濃縮果汁的人造檸檬,把果汁倒入一小杯水中。她嘗了嘗。我跟你要檸檬水,你給我的只是水。

不,那是檸檬水。

她再次淚流滿面。我跟你要一件小東西,就一件小東西,你都不能替我辦到。叫你幫我挪挪腳就那麼難嗎,嗯?它們一整天都放在一個地方。

我想問她為什麼不自己挪腳,但那隻會讓她流更多的淚,所以我挪了挪她的腳。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的腳。

我的腳怎麼啦?

我把它們挪了挪。

你挪了嗎?嗯,我沒有感覺到。你不給我檸檬水,不幫我挪腳,不給我帶合適的藍色塑料剃刀。哦,上帝,如果你不能讓四個兒子給你挪腳,要他們又有什麼用呢?

好了。看,我正在給你挪腳。

看?我怎麼看?我不能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看我自己的腳你能不折磨我嗎?

還有別的事嗎?

太熱了。你能開開窗嗎?

但是外面冷死了。

又是眼淚。不給我檸檬水,不……

好吧,好吧。我打開窗戶。第七十七大街上的一股冷空氣吹進來,凍結了她臉上的汗珠。她閉著眼睛。當我親吻她的時候,她的臉上沒有鹽的味道。

我是應該待一會兒呢,還是一個晚上?護士們似乎不介意。我可以把這張椅子往後推推,把腦袋靠在牆上打盹。不,我還是回家的好。瑪吉明天要參加普利茅斯弟兄會唱詩班的演唱。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眼睛發紅、沒精打採的。

在回布魯克林區的路上,我覺得還是應該回醫院去,但是一個朋友正在他的酒吧「克拉克大街車站」舉辦開業聚會。那裡有音樂和開心的聊天我站在外面。我不能進去。

馬拉奇凌晨三點打來電話的時候,都用不著說那些話。我能做的就是像媽媽在情況不對勁兒時做的那樣泡杯茶,在黑暗中坐在床上。我知道他們現在已經把她,那個曾經將我們七個孩子帶到這世上的灰色的血肉之軀,搬到一個更冷的地方去了。我的心情比黑暗還要暗淡。我抿了一口熱茶來安慰自己,因為有一些自己沒有預料到的情感。我還以為自己知道這種場合下成年人的悲傷、完美隆重的哀悼、憂傷的心情是什麼樣。我真不知道,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受騙上當的孩子。

我蜷著雙腿坐在床上,眼裡沒有淚,只有像小海浪一樣的心跳聲。

就這一次,媽媽,我的眼睛沒趕上尿泡。為什麼呢?

我看著可愛的十歲女兒瑪吉穿著白色禮服和普利茅斯弟兄會唱詩班一起唱著新教聖歌。此時,我其實應該去參加彌撒,為我的母親安琪拉·邁考特——七個孩子的母親、忠實信徒、罪人的靈魂安息而祈禱。一想到她在世上這樣活了七十三年,我就無法相信萬能的上帝竟然會想到讓她受火刑。這樣的上帝不值得我們向他問好。她的一生就是煉獄。現在,她一定和她的三個孩子瑪格麗特、奧利弗和尤金一起待在更美好的地方。

儀式結束後,我對瑪吉說奶奶去世了。她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哭。你要知道,爸爸,如果你哭,那不要緊的。

我弟弟邁克爾已經回到舊金山。我在沃爾特·B·庫克殯儀館附近的西第七十二大街和馬拉奇、阿非一起吃早飯。馬拉奇點了一頓豐盛的飯菜,阿非說: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在母親去世的時候吃那麼多東西。馬拉奇告訴他:我得忍受悲痛,對不對?

吃完飯,我們在殯儀館裡見到了馬拉奇和阿非的妻子,黛安娜和琳達。我們在葬禮顧問的桌子旁圍成半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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