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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六九年,我當了名代課老師,代替因喝酒需要休息幾個星期的喬·柯倫。他的學生問我懂不懂希臘語。我說不懂,他們似乎很失望。畢竟,柯倫先生會坐在講台上,朗誦或背誦《奧德賽》里大段的篇章。是的,用希臘語。他會每天提醒學生,他是波士頓拉丁語學校和波士頓學院的畢業生,不懂希臘語或拉丁語的人不能自認為是有教養的,也不能自稱為紳士。是的,是的,這是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柯倫先生說,你們可能是全美國最聰明的孩子,腦子裝滿了科學和數學,但是人生中有些時候,你們需要你們的荷馬、你們的索福克勒斯、你們的柏拉圖、你們的亞里士多德、你們的阿里斯托芬 來放鬆。身處黑暗時,你們需要你們的維吉爾 、你們的賀拉斯 以躲避塵世。當沖著全世界生氣發怒時,你們需要你們的尤維納利斯 。莊嚴偉大,男孩們,莊嚴偉大,那是希臘。輝煌燦爛,那是羅馬。

他的學生們喜歡的不是希臘人或羅馬人,而是在喬侃侃而談或者慷慨陳詞的四十分鐘里,他們可以做白日夢,補做其他課程的家庭作業,信手塗鴉,輕輕咬一口從家裡帶來的三明治,在桌子上刻下自己姓名的首字母,那張桌子可能已經被詹姆斯·賈克內、塞羅尼厄斯·蒙克 或某個諾貝爾桂冠詩人佔領。或者夢見學校歷史上首次錄取的那九個女孩。九個維斯塔貞女 ,喬·柯倫這麼稱呼她們。有家長抱怨他的語言中有些不適宜的暗示。

哦,不適宜個屁,喬說。為什麼他們就不能說簡單的英語呢?為什麼不能用一個簡單的詞,例如錯誤呢?

他的學生說:是的,在樓道里看見女孩難道就沒意義嗎?九個女孩出現在將近三千個男孩面前。學校里的男孩都怎麼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百分之五十的男孩不想要女孩,這怎麼樣?他們腰以下的部位都死了,不是嗎?

後來,你就會懷疑柯倫先生本人。他轉而用英語開始談論《伊利亞特》、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羅斯的友誼,滔滔不絕地談論那兩個希臘人。阿喀琉斯如何因赫克托耳殺死了帕特洛克洛斯而火冒三丈,殺死赫克托耳,並把屍體掛在戰車後面拖,以表明自己對死去的朋友的愛。那是一份說不出口的愛。

但是,男孩們,哦,男孩們,在所有的文學作品中,有比赫克托耳摘下頭盔來平息自己孩子的恐懼更加美好的時刻嗎?哦,要是我們的父親能摘下頭盔就好了。當喬對著灰色手帕哭泣,說些諸如「尿」這樣的詞,你就知道,他要在午飯時間離開學校,到拐角的加斯豪斯酒吧里小酌幾杯。有那麼幾天,他因為在酒吧凳上坐著時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而興奮不已,想感謝上帝讓他教書。這樣,他可以暫時忘掉希臘人,來歌頌那個偉大的亞歷山大·蒲柏和他的《孤獨頌》。

他是那樣歡樂欣喜

只求數公頃祖傳土地

在自己擁有的田園裡

心滿意足地呼吸故鄉的空氣

記住,男孩和女孩們,這兒有女孩嗎?如果你是女孩,請舉手。沒有女孩嗎?記住,男孩們,蒲柏感激賀拉斯,賀拉斯感激荷馬,荷馬感激萬能的上帝。你們能發誓記住這句話嗎?如果你們記住蒲柏對荷馬的感激,就會知道沒有人是從他父親的腦袋裡蹦出來的。你們能記住嗎?

我們能,柯倫先生。

對喬那些抱怨不得不看《奧德賽》和舊東西的學生,我該說些什麼呢?誰在乎男人們因為那個愚蠢的海倫而四處陣亡的古希臘或者特洛伊城裡發生過什麼事呢?誰在乎呢?班上的男孩們說他們才不會為了某個不想要他們的女孩而戰死。是的,他們能理解《羅密歐與朱麗葉十》,因為很多家庭對你和信仰另一種宗教的人約會都保持沉默。他們能理解《西區故事》和幫派,但從不相信成年人會離開家,像俄底修斯離開珀涅羅珀和忒勒瑪科斯,為那個不知道投入男人懷抱的愚蠢女人而戰。他們不得不承認,俄底修斯裝瘋逃避徵兵的方法很酷,喜歡阿喀琉斯捉弄俄底修斯的樣子,因為阿喀琉斯處處都不如俄底修斯聰明。但他們同樣不相信俄底修斯會離家二十年,四處征戰和遊盪,期待著珀涅羅珀坐在那兒紡紗織布,叫追求者滾開。班上的女孩們說她們相信,真的相信女人可以永遠忠實,因為女人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向全班同學講了她在拜倫的一首詩中讀到的詩句:愛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男孩們發出輕蔑的叫聲,女孩們卻鼓起掌來,對他們們說,心理學書上就是這麼說的。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在心理發育上要比她們晚三年,但是這個班上有些人至少晚了六年,他們應該閉嘴。男孩們試圖挖苦,揚了揚眉,互相說著:哦,天哪,不得了。聞聞我,我已經發育成熟了。但是女孩們互相看了看,聳了聳肩,甩了甩頭髮,用高傲的語調問我,能不能回到課文上來?

課文?她們在說什麼哪?什麼課文?我只記得高中生們經常因為不得不看課文而哭訴。為什麼我們得看這個呢?我的憤怒和無言的答覆就是:你們就得看這個,媽的,因為這是課程的一部分,因為是我叫你們看這個的。我是老師。如果你們不停止哀叫和抱怨,成績單上的英語分數就會是一個上帝禮物般的零分,因為我站在這兒聽你們說話,看著你們。你們這些享受特權、嬌生慣養的幸運兒,除了上學、外出閑逛、學習、上大學、賺錢過放蕩生活、步入肥胖的四十歲、依舊哭訴抱怨之外,什麼也不用做。而世界上還有上百萬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換取你們的位置:穿著漂亮精美的服裝,營養充足,擺布一切。

我真想這麼說,但是永遠都不會,因為有可能會被指控使用不適宜的語言,讓我成為喬·柯倫那樣的人。不,我不會那樣說話,我得在這個遠離麥基職高的地方找到出路。

一九七二年春,英語部主任羅傑·古德曼給了我一個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永久職位。我有了自己的五個班和指定負責區。我將再一次維護學生自助餐廳的秩序,確保沒有人往地上扔冰激凌包裝紙或熱狗屑。這裡的男孩和女孩可以坐在一起,但浪漫故事讓人沒了吃飯的胃口。

我有一間小的學生集合室。第一批招進來的九個女孩子,現在已經上四年級,就要畢業了。這些女孩們很善良,會帶東西給我:咖啡、百吉卷和報紙。她們很挑剔,說我應該收拾一下頭髮,鬢角應該留起來。現在是一九七二年,我應該趕上潮流,要酷,要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她們說我穿得像個老頭,雖然我有些灰頭髮,但是沒必要打扮得那麼老。她們說我看上去非常緊張。其中的一個女孩捏了捏我的脖子和肩膀。放鬆,她說,放鬆,我們不會害你的。當她們分享秘密的時候,會像女人那樣大笑。而你會認為那是關於你的秘密。

每星期五天,每天我都有五個班的課。我得記住一百七十五個學生的名字,還有下一年級整整一個學生集合室的另外三十五個學生。我得特別小心地對待中國學生和韓國學生的諷刺挖苦:如果你不知道我們的名字,那沒有關係,邁考特先生,我們長得都一樣。或者,他們會笑著說:是的,你們白人長得都一樣。

當代課老師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切,但是現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一日,聖布里奇特節這一天,我看著學生湧進我的教室。我向你祈禱:布里奇特,這些是接下來的五個月里每星期五天我都要見到的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他們處在不斷變化的時代。你能看出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這些孩子和我在麥基職高第一次遇到的孩子有著天壤之別。我們經歷了戰爭和暗殺:兩個肯尼迪家族的成員,馬丁·路德·金,美德加·艾維斯 。麥基職高的男孩們留短髮或者梳大背頭—將抹了油脂的頭髮向後梳起。女孩們穿襯衫和裙子,電燙的頭髮像鋼盔一樣硬。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男孩的頭髮長得讓街上的人們嘲笑:你都分不出他們是男孩還是女孩,哈哈。他們穿扎染的襯衫、牛仔褲和拖鞋。這樣一來,沒有人能猜得出他們來自紐約各地的富裕家庭。女孩們披散著頭髮,不戴文胸,讓男孩們想得發狂。她們把牛仔褲在膝蓋處剪開,故意要那種又窮又酷的味道,正如你所知,她們渾身上下都是那些中產階級的垃圾。

哦,是的,他們比麥基職高的孩子們酷,因為他們天生如此。八個月後,他們就要到全國各地的大學學習:耶魯、斯坦福、麻省理工、威廉斯、哈佛,成為地球上的貴族和淑女。現在,在我的教室里,他們坐在喜歡的地方聊天,不理我,背對著我這個妨礙他們畢業並走向社會的老師。一些人盯著我看,好像在說:這傢伙是誰?他們垂頭哈腰,沒精打采,獃獃地望著窗外或者我的頭頂。現在,我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這麼說了:對不起,請大家注意。有幾個人不說話了,看著我。其他人因為被我打斷而生氣,又轉過臉去。

我那三個班的四年級學生因為每天要帶《美國文學選集》這本教材而呻吟嘆息,三年級學生抱怨它太重。這本書很豪華,插圖華美,是為了達到挑戰、激發、啟蒙和娛樂的目的,但是這書很貴。我告訴學生:帶這本書會增加他們上肢的力量,希望書的內容能滲透到他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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