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對老師來說,星期五是快樂的一天。離開學校時,包里裝滿了要批改的作業和要看的書。這個周末,一定要改完所有沒改沒打分的作業,不能像馬德小姐那樣堆在柜子里,結果幾十年後讓一個年輕老師抓住這些作業,使班上的學生忙碌起來。把這些作業帶回家,倒上一杯葡萄酒,在留聲機上放上艾靈頓公爵、桑尼·羅林斯、赫克特·柏遼茲的唱片,決心努力看一百五十篇學生作文。你知道有些人不在乎老師怎麼處理他們的作業,給他們一個像樣的分數就行,讓他們過得去,繼續教室里的生活。另外一些人將自己看成作家,希望老師批改自己的作業並給個高分。羅密歐們希望你對他們的作業發表評論,並在班裡大聲朗讀,他們就可以沉浸在女孩羨慕的目光中。那些不在乎作業怎麼處理的學生有時候會對同一個女孩感興趣。口頭威脅會從一張桌子傳到另一張桌子,因為他們不善於書面表達。如果一個男孩是個不錯的作家,你就得小心,不要過多地表揚他,因為樓梯上會有發生事故的危險。那些不在乎作業的學生痛恨好好先生。

你打算帶著包直接回家,卻發現星期五是喝啤酒和教師啟蒙的時間。一個臨時代課老師可能說過得回家陪妻子,卻發現鮑勃·伯格德站在考勤鍾旁,提醒大家重要的事情要先做。穆羅特酒吧只有幾步之遙,就在學校隔壁。到那兒喝一杯啤酒有什麼害處呢?就一杯。鮑勃還沒有結婚,可能不理解一個男人一杯啤酒下肚之後會有的危險,不得不面對妻子的憤怒。妻子在星期五晚上好好做了頓魚,卻坐在廚房裡看著油脂慢慢凍結。

我們站在穆羅特酒吧,要了啤酒。接下來是一場小型教師座談會。有人提到長相不錯的女教員,甚至適合結婚的學生,我們轉了轉眼球。如果我們是高中生,哪還有什麼不會做的呀?提到愛惹麻煩的孩子時,我們口氣嚴厲。那個該死的孩子要再說一句,就得祈求轉校。我們都痛恨權威,痛恨那些從辦公室跑來監督我們、聽課、叫我們應該做什麼和怎麼做的人,痛恨那些待在教室的時間少得可憐、對教學一竅不通的人。

一個年輕老師可能順便過來。他剛大學畢業,拿到教師資格證,耳邊仍迴響著大學教授單調乏味的講話和自助餐廳里的閑聊聲。如果他想討論加繆和薩特,以及存在先於本質還是本質先於存在,就得對著穆羅特酒吧的鏡子自言自語。

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遵循偉大的美國之路:小學、中學、大學,然後在二十二歲開始教學。鮑勃·伯格德在德國打過仗,可能還受過傷,他不會對你說那些事。克勞德·坎貝爾在海軍服過役,從田納西州大學畢業,二十七歲時出過一部小說,教英語,和第二個妻子有六個孩子,後來獲得布魯克林大學的碩士學位,畢業論文的題目是《美國小說中的概念傾向》。他自己修理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配線,修管道,做木工活。我看著他,想到了哥爾德斯密斯關於鄉村教師的幾行詩:到處都是奇蹟/那個小腦袋裡存著他所有的知識。克勞德甚至還沒到基督受難時的年齡:三十三歲。

斯坦利·加伯順便過來喝杯可樂,告訴我們,他經常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沒有到大學教書。在大學裡,你可以過著悠閑的生活,如果一星期上課超過三個小時,就會覺得自己是狗屎儒夫,認為自己在受難。他可以寫一篇關於十七歲就去世了的托馬斯·查特頓 人生中期雙唇摩擦音的狗屎博士論文,那是大學裡流行的垃圾。而我們這些人堅守在第一線,和那些不願意將腦袋從雙腿之間抬起來,以及那些腦袋掛在屁股上就心滿意足的督導在一起。

今晚我在布魯克林區會有麻煩。本來我應該和艾伯塔一起到一家叫「近東」的阿拉伯餐廳吃飯,自己帶酒。但是現在快七點了。如果打電話給她,她會抱怨,說等了幾個小時了;我像我父親一樣是個愛爾蘭酒鬼。她不在乎我是不是在斯塔滕島待一輩子。再見。

所以,我不打電話。最好不打。吵兩次架毫無意義,一次在電話里,另一次在我回家後,還不如坐在熱烘烘的酒吧里討論重要事情來得輕鬆。我們都認為老師受到三條陣線的阻擊:父親,學生,督導。你要麼有外交手腕,要麼就叫他們親你的屁股。老師是唯一不得不每四十五分鐘就對鈴聲作出反應,並開始戰鬥的專業人員。好了,全體同學,坐下。是的,你,坐下。打開你們的筆記本,不錯,筆記本。我在說外語嗎,孩子?不能叫你孩子嗎?好吧,我不會叫你孩子了。坐下。成績就要下來了,我可以把你放到福利救濟人員的名單里。好了,叫你父親來,叫你母親來,叫你他媽的整個部落來。你沒有鋼筆嗎,皮特?好吧,這兒有支鋼筆。再見,鋼筆。不,菲利絲,你不能要通行證。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來一百次月經呢,菲利絲,因為你想去見埃迪,然後消失在地下室。在那兒輕易地脫一次褲子,埃迪那急躁的哥們兒向前一衝就決定了你的未來。你就要開始一次為期九個月的小冒險,最後以哀求埃迪最好和你結婚告終。然後,機關槍就會瞄準他的下額,他的夢想就完了。所以,我是在救你們,菲利絲,你和埃迪。不,你用不著謝我。

這就是酒吧里的談話,這樣的談話絕不會出現在教室里,除非老師完全失去理智。你不能不給來月經的菲利絲上廁所的通行證,否則恐怕會被抓到這個國家的最高法庭上去。在那兒,穿著黑色長袍的人,都是男人,會嚴厲地指責你侮辱了菲利絲和美國未來的母親們。

酒吧里還有關於某些高效能幹的老師的談話。我們都不喜歡他們。他們的班級都是那麼井井有條,讓他們一節課接著一節課地哼著小調。在這些班裡,每次活動,課程的每個部分都有負責的班長。班長迅速走到黑板前,寫出今天上第幾課和課程的題目:第三十二課,運用虛懸分詞的策略。這些老師因他們的策略而出名:教育局喜歡的新詞兒。

這些老師對記筆記和筆記本的結構都有規定。負責筆記本的班長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檢查格式是否正確:頁首寫上學生姓名、班級、課程名稱和日期。月份要拼寫出來,不能寫數字,必須拼寫出來,學生可以藉此練習拼寫,因為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懶得不會拼寫月份的人,比如商人和某些人。事先規定了頁邊距,而且書寫不能潦草。如果筆記本不符合這些規定,班長就會在學生的成績單上記上過失。當成績單交給老師的時候,你就受苦了。絕不留情。

家庭作業由班長收發,考勤班長負責填寫考勤本上的小卡片,收缺課和遲到的請假條。無法提交書面假條會讓你更受苦。絕不留情。

有些學生因為能書寫家長和醫生開具的假條而出名,並以此換取自助餐廳或者遙遠的地下室里的報答。

拿著黑板擦到地下室去拍打粉筆灰的班長,必須首先承諾承擔這項重要的工作不是為了偷著抽根煙或者和心儀的男生或女生發生關係。校長已經在抱怨地下室里的活動太多了,想知道那兒都發生了些什麼。

有發書和收收據的班長,處理上廁所通行證和簽到簽出單子的班長,有把教室里所有東西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班長,有在垃圾戰中沿過道拿著垃圾桶的班長,有裝飾教室的班長,把教室裝點得明亮活潑,校長甚至帶來了日本和列支敦斯登的來訪者。

老師是班長的班長,並通過任命「監督班長」來減輕自己的責任,或者任命「爭議班長」。這些班長得解決指責其他班長干涉自己工作之類的爭端。因為在樓梯上和大街上都可能出事,爭議班長是最危險的工作。

如果一個學生賄賂班長被抓到,會馬上報告給校長。校長在他的檔案里記上一筆,令他聲名掃地,並警告其他人:這樣的污點會成為從事金屬板製造、管道工程、自動機械及任何職業的障礙。

斯坦利·加伯哼著鼻子說,有了這些高效的活動,就沒有了講課的時間,學生們坐在座位上,受到完全的監督,舉止規矩,取悅老師、董事長、校長及其助手、主管、教育局、市長、州長、總統和上帝。這樣的學生到底是什麼呢?

斯坦利這麼說。

如果大學教授討論《名利場》或其他東西,班裡學生都會打開筆記本,手拿著筆聽。即使不喜歡這本小說,他們也會因為擔心分數低而不敢抱怨。

當我把《名利場》發給麥基職高我教的三年級學生時,教室里一片呻吟聲我們為什麼要讀這本愚蠢的書呢?我告訴他們這是一本關於兩名年輕婦女——貝基和阿米莉亞與男人的奇遇的書。但是,我的學生們說這本書用那麼古老的英語寫成,誰看呀?有四個女孩看過這本書,說它很美,應該改編成電影。男孩們假裝打哈欠,說英語老師都一樣,就想讓你看那些舊東西,這些對修理汽車或破空調又有什麼幫助呢?嗯?

我用不及格來威脅他們。如果他們拒絕看這本書,這門課就會不及格,就畢不了業。大家都知道,女孩們可不願和高中沒畢業的人約會。

我們花了三個星期,艱難地讀完了《名利場》。每天,我都努力激發鼓勵他們,拖著他們進行討論。如果你是一名十九世紀的年輕婦女,會怎麼在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