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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夏,媽媽打來電話,說收到一封我父親寫來的信。他聲稱自己已經改邪歸正,已經三年沒喝酒了,現在是一家修道院的主廚。

我對她說,如果我父親是修道院主廚,修士們一定是在長期齋戒。

她沒有笑,這說明她很苦惱。他在信上說要到美國來,三星期後,再乘「瑪麗女王」號輪船回去,說盼望著我們重逢的那一天。到時候,他和她共睡一張床,合葬一個墓,因為他知道,而且她也知道,不論上帝將什麼人結合在一起,都不會拆散他們。

聽上去她沒有把握。應該怎麼辦呢?馬拉奇已經對她說過:為什麼不呢?她想知道我怎麼想。我把問題交還給她。你是怎麼想的呢?畢竟,就是這個人讓紐約和利默里克的生活彷彿地獄,現在,他想坐船到她身邊,一個布魯克林區的安全港灣。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在弗萊布希大道那個昏暗的地方,她很孤獨。現在,她在解釋那個愛爾蘭諺語:爭吵好過孤獨。要不就重新接受這個男人,要不就在五十五歲時一個人面對老年歲月。我告訴她,我想在朱尼爾餐廳和她一起喝咖啡。

她在我之前來到餐館,抽著很沖的美國煙。不,她不想喝茶。美國人可以將人送上太空,但泡不出一杯像樣的茶。她就喝咖啡,吃點不錯的乳酪蛋糕。她抽了口煙,抿了口咖啡,對我說,在這世上,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馬拉奇和妻子琳達還有兩個小孩分居,邁克爾和妻子黛安娜還有孩子去了加州,阿非消失在布朗克斯區。整個家庭都四分五裂了。她在布魯克林區玩賓果遊戲,偶爾到曼哈頓參加利默里克婦女聯誼會,生活過得不錯。為什麼要讓那個貝爾法斯特男人攪亂這生活呢?

我喝咖啡,吃果餡乳酪卷,知道她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孤獨,儘管可能會這麼想:啊,當然,要是不喝酒,他其實不是那麼不好相處,真的。

我對她說了我的想法。嗯,她說,如果他不喝酒,改邪歸正,就可以成為我的伴侶。我們可以到希望公園散步,他在賓果遊戲結束後來找我。

好吧。叫他來待三個星期吧。我們看看他是不是改邪歸正了。

在回公寓的路上,她經常停下來拍拍胸部。這是我的心,她說,一分鐘走一英里。所以,就是這兒了。

一定是香煙。

哦,我不知道。

一定是為那封信緊張。

哦,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

我在她家門口親了親她冰冷的臉頰,看著她費勁地走上樓梯。我的父親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

媽媽和馬拉奇在碼頭上迎接那個改邪歸正的男人,他卻喝得醉醺醺,讓人攙扶著下船。輪船事務長對他們說,他發酒瘋,不得不把他關起來。

那天,我出門了,回來後,我坐地鐵到媽媽的公寓看他。但是,他已經和馬拉奇一起去參加戒酒互助協會的集會了。我們喝著茶等待。她再次說,在這世上,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還是那個喝了酒就發瘋的瘋子,所有改邪歸正的話都是撒謊。她很高興他有一張三星期後的返程票。但是,她的眼裡一片暗淡。她一定曾經希望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男人在自己身邊,兒子和孫子孫女們從紐約各地趕來看她。

他們在集會結束後回來。大個子馬拉奇留著紅鬍子,因為他的麻煩而神情嚴肅;我的父親要比以前老,個頭兒小。馬拉奇喝了茶。我父親說:哦,不,然後枕著雙手躺在沙發上。馬拉奇放下茶杯,站在他身邊,俯身教訓他。你得承認你是個酒鬼,這是第一步。

爸爸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搖頭?你是個酒鬼,你得承認。

哦,不。我不像集會上那些窮人一樣是個酒鬼。我不喝煤油。

馬拉奇舉起雙手,回到桌邊喝茶。當著沙發上這個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人的面,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想起了和他一起在利默里克火爐邊度過的早上,想起了他講的故事、唱的歌,他的乾淨、整潔和條理性,想起了他幫我們做作業,堅持要我們聽話並履行自己的宗教責任。這一切都被他在發薪日的瘋狂行為毀滅殆盡。那一天,他把錢扔給酒館,請每一個路過的人喝啤酒,而我母親絕望地坐在火爐邊,想著第二天自己得伸手要救濟。

後來我知道,如果血脈相連,我一定是遺傳了父親家族的特點。母親家族的人在利默里克經常說,我的奇怪舉止像父親,性格中還有濃烈的北愛爾蘭氣質。他們可能是對的,因為不論什麼時候去貝爾法斯特,我都覺得像到了家。

臨走前一晚,他問我們想不想出去散散步。媽媽和馬拉奇說不,他們累了。他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長,一定厭煩了他的鬼把戲。我說好,因為這是我的父親,而三十三歲的我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我九歲那年。

他戴上了帽子。我們沿著弗萊布希大道往南走。啊,他說,這是個非常暖和的夜晚。

是的。

非常暖和,他說,在這樣一個夜晚,你有渴死的危險。

前方是長島火車站,周圍都是為口渴行人開設的酒吧。我問他還記不記得這些酒吧。

啊,他說,為什麼我應該記得這些地方?

因為你曾在那裡喝過酒,我們到那裡找過你。

啊,嗯,世道艱難,買不起麵包和肉的時候,我也許在一兩個酒吧里干過。他們給我麵包和肉,讓我帶回家給你們這些孩子。

他再次提到了這個夜晚的炎熱。當然,讓我們到那些地方涼快一下,這對我們沒什麼壞處。

我還以為你不喝酒了。

不錯。我戒了。

嗯,那船上又是怎麼回事?你得讓人攙下來。

啊,那是暈船。我們在這兒喝點,涼快一下。

喝著啤酒,他告訴我,我母親是個好女人;我應該對她好;馬拉奇是個不錯的大小伙兒,儘管你不知道他的紅鬍子是從哪裡來的。聽說我娶了個新教徒,他很難過。雖然現在讓她改變宗教信仰太晚了,但她還是一個不錯的女孩。他很高興聽到我和他在北愛爾蘭的姐妹們一樣當了老師。再來一杯啤酒會有什麼危害嗎?

沒有,不會有什麼危害,啤酒不會有什麼危害。我們沿著弗菜布希大道走來走去。回到母親的公寓後,我和他在門口分手,我不想看媽媽和馬拉奇的臉色。他們一定認為我把父親引入歧途,要不就是父親把我引入歧途。他想往北朝軍隊廣場一路繼續喝下去,但負罪感叫我說不。他應該在第二天乘「瑪麗女王」號輪船離開,儘管他希望我母親說:啊,留下吧,我們一定有辦法友好相處。

我說那很美妙。他說我們又在一起了,一切會更美妙,他已經改邪歸正了。我們握了握手,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媽媽打來電話說:他純粹是瘋了,是的,瘋了。

他做什麼了?

你帶著他酩酊大醉地回來。

他沒有醉,只喝了幾杯啤酒。

他喝得還要多。這兒只有我一個人,馬拉奇到曼哈頓去了。他,你的父親,喝了一瓶威士忌。他從船上帶來的。我不得不叫了警察。他現在已經走了,帶著包和行李,今天坐「瑪麗女王」號輪船走的,我給冠達游輪公司打了電話,他們告訴我,哦,是的,他已經上船了。他們會仔細觀察他是否有精神失常的跡象。

他做了什麼?

她不告訴我,也沒有必要告訴我。不難猜到。他大概想和她上床,而那並不在她的期待中。她暗示並抱怨道,如果我沒有和他在酒吧里待那幾個小時,他就會規矩些,現在就不會在駛向大西洋的「瑪麗女王」號輪船上。我對她說,他喝酒不是我的錯,但是,她對我很刻薄。昨天晚上是最後一根稻草,她說,而你是其中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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