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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伯塔回來了。她給我打電話,叫我看在往日時光的分上到洛基咖啡館見面。她穿著淺色的春裝外套,圍著對我說晚安而不是再見時圍的那條淡紫色圍巾。這次見面一定是她蓄謀已久的。

洛基咖啡館裡的所有男人都盯著她看。女伴們盯著他們看,意思是不要看其他人,看她們。

她脫下外套,肩上披著那條淡紫色圍巾坐了下來。我心跳得厲害,都不會說話了。她要了杯不加冰加檸檬皮的馬提尼酒,而我要了杯啤酒。她對我說,和別人一起私奔是個錯誤,但是他成熟並打算安頓下來,而我一直表現得像一個住在格林威治村裡簡陋小屋的單身漢。可是,很快她就意識到她愛的人是我。儘管我們之間有差異,但是我們們可以消除這些差異,特別是我們安頓下來並結婚的話。

當她提到婚姻,我心裡有一種別樣的刺痛,擔心自己將永遠不能再擁有那種在紐約四處看看的自由生活,那種坐在巴黎咖啡館喝酒寫小說,和渴望激情的別人的妻子,以及美麗富有的美國女人睡覺的生活。

如果我和艾伯塔說這些,她就會說:哦,快點長大吧。你都二十八,快二十九了,已經不是他媽的垮掉的一代了。

當然,我們誰也不會在重修舊好的時候這麼說,特別是在我不安地覺得她沒有錯,我可能真的像我父親那樣是一個流浪漢的時候。雖然當老師已經一年了,我還是忌妒那些能坐在咖啡館和酒館裡參加各種聚會的人。聚會上有藝術家和模特,還有在角落裡從容而低聲地演奏的小型爵士樂隊。

和她講任何有關我的自由夢的事沒有用。她會說:你是個老師,你下船踏上美國土地的時候,就不該再做夢了。繼續吧。

有一次在羅得島,我們為了某件事爭吵。佐伊奶奶說:你們都是好人,但在一起時就不是了。

她不會來我在冷水公寓的那個簡陋小屋,也不讓我到她那兒去。她父親因為和妻子斯特拉之間的裂痕得在她那兒待上一小段時間。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我們使勁地看著對方,她流淚了,我卻為她看到我的紅眼睛和眼屎而羞愧。

去地鐵的路上,她說幾星期後學期結束,她要到羅得島和奶奶住上一段時間,同時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她知道天空中傳來一個問題:我會被邀請嗎?答案是不。這個時候,我不受奶奶歡迎。她和我吻別,說會很快給我打電話。當她消失在地鐵里後,我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徘徊在對她的渴望和自由生活的夢想之間。如果我不適應她想要的生活方式:乾淨、有條理、受人尊敬,我就會失去她,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的人了。在愛爾德國或者美國,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向我投懷送抱。我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講我在慕尼黑度過的那些周末,在那兒,我和德國最下等的妓女交往過;也不能講自己十四歲半那年在利默里克一張綠沙發上和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尋歡作樂的事。這些都是見不得人的秘密和羞恥。艾伯塔能和我發生關係,真是個奇蹟。如果我還有什麼信仰,就該去懺悔,可是上哪兒找一個能聽完我的罪孽而不厭惡地舉起雙手,將我送到主教那兒或梵蒂岡某個為倒霉蛋預留的地方的神甫呢?

受益金融公司的人說:我聽出口音了嗎?他告訴我他父母來自愛爾蘭的哪個地方,還說他計畫親自到那兒去看看,儘管帶著六個孩子,會很困難。哈哈。他母親來自一個擁有十九個孩子的家庭。你能相信嗎?他說。十九個孩子。當然,死了七個,但是天哪,故國早先時候就是這樣。他們擁有的孩子和兔子一樣多。

那麼,回到貸款申請上來。你想借三百五十美元回故國一趟,嗯?你已經,嗯,六年沒有見到你的母親了?那個人祝賀我能想到去看自己的母親。現在,太多的人忘記自己的母親了。但不會是愛爾蘭人。不,不會是我們。我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母親。忘記母親的愛爾蘭人不是愛爾蘭人,應該被開除,他媽的。對不起,邁考特先生,我說髒話了。我知道你是個老師。為此,我崇拜你。那一定糟糕得難以忍受,班級很大,收入不高。是的,我只能看看你的申請,知道你收入很低。真不知道靠那點收入你怎麼生活。我很抱歉地告訴您,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導致這份申請出現障礙的問題所在:低收入和沒有任何擔保品,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總公司那些人會對這份申請搖頭,但是我會促成它,因為你有兩大優勢:你是一個想到故國看母親的愛爾蘭人,你是一個將全部精力都撲在職業高中工作上的老師。正如我所說,我要為你反覆斟酌這份申請。

我對他說,七月我會到倉庫排隊等待分配工作,以替代休假的員工,但這對受益金融公司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除非有證據證明工作的穩定性。那個人建議我不要說寄錢給我母親的事,出現任何可能威脅我每月還貸的情況,總公司的人都會搖頭。

那個人祝我好運。他說,和自己的同胞交往,真開心。

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的平台領班看上去很吃驚。上帝啊,你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當了個老師或什麼該死的。

是的。

那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需要錢。老師的工資不能和貴族的俸祿相比。

你應該待在倉庫或者開卡車什麼的,就會賺錢,不用和那些他媽的毫不在乎的孩子較勁了。

接著,他問道:你過去沒和帕迪·麥戈文那個傢伙混嗎?

帕迪·阿瑟?

是的。帕迪·阿瑟。太多帕迪·麥戈文了,他們得換個名。你知道他都出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

那個笨傢伙在第一二五大街的A線地鐵站台上,哈萊姆區,你知道的。他到底在哈萊姆區幹什麼呢?找一些黑鬼。所以,和其他人一樣,他在站台上站煩了,決定到鐵軌上去等地鐵。在那該死的鐵軌上,要避開第三條鐵軌。站在第三條鐵軌上,你就會被殺死。他點了根煙,臉上掛著那愚蠢的微笑站在那兒,直到A線地鐵到來,結束了他的煩惱。我聽到的就是這些。那個笨傢伙到底是怎麼了?

他一定喝酒了。

他當然喝酒了。該死的愛爾蘭人總是在喝酒,但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愛爾蘭人會在鐵軌上等地鐵。你的朋友帕迪總說他還要回去,他會攢夠錢回到故國生活。看看發生了些什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你是怎麼想的?

有些人應該待在原來的地方。這個國家會讓你發瘋。它讓生在這兒的人發瘋。你怎麼沒瘋?也許你是瘋了,嗯?

我不知道。

聽我說,孩子。我是義大利人,也是希臘人。我們有我們的問題,但是我對年輕的愛爾蘭人的建議就是:離酒遠點。這樣你就不會到鐵軌上等地鐵了。你明白我的話了嗎?

我明白了。

吃午飯的時候,我在以前小酒館廚房的洗碗工中見到了一個人:安迪·彼得斯。他看到了我,對我說:等會兒,嘗嘗肉糕和土豆泥。一會兒他就下班了,坐在我旁邊的櫃檯高凳上,問我覺得肉汁怎麼樣。

不錯。

耶,我做的。這是我實習時做的肉汁,其實我是這裡的洗碗工,但是廚師喝醉了,讓我來做肉汁和色拉,儘管這兒點色拉的人不多。碼頭和倉庫里的人認為色拉是給奶牛吃的。到這兒洗碗,我就可以思考,完成那該死的紐約大學的課程。我需要清理一下頭腦。我喜歡做一份用吸塵器打掃衛生的工作。我一家家酒店走過去,提出干用吸塵器打掃衛生的活兒,但總是要填表格,要該死地調查我的過去,泄露我曾因沒有和一頭綿羊交媾而不光彩地從部隊退役這件事,扼殺用吸塵器打掃衛生這份工作。你在法國一條壤溝里拉屎,你的人生就毀了,直到碰到一個重回美國最底層生活的偉大方法:洗碗。看看我的速度,哥們兒,我會成為洗碗工的領袖。他們會驚訝地眨著眼睛,在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之前,我就成了色拉工。我是怎麼做到的?從城外餐館的廚房裡學習來的。我被提升為色拉工,助理廚師。你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就可以調味汁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調味汁啊,調味汁可是法式大餐中他媽的最偉大的成分。美國人痴迷它。所以,看看我的風格,弗蘭基男孩,揚起雙眉驚訝地看著我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安德烈·皮埃爾,正確的法語發音,調味汁師傅之神,鍋、盤和球型攪拌器行家,在各種電視脫口秀節目中侃侃而談。如果我把每一頭法國綿羊都操了,也沒有人會在乎。特級餐館裡,人們發出「嗬」、「啊」的感嘆聲,恭維大廚,也就是我。我將應邀來到他們的餐桌旁,這樣他們就可以神氣十足地對待戴白帽子系圍裙的我。當然,我會不小心說出自己離獲得紐約大學博士學位只有一步之遙。住在派克大街的女人們會邀請我去做客,諮詢調味汁的製作方法和意義。男人們在沙烏地阿拉伯購買石油,我卻在和他們的妻子一起練習做調味汁。

他停了一會兒,問我在做什麼。

教書。

我曾經害怕教書。我還以為你想當個作家呢。

我想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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