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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走之前,索羅拉先生說我第二天應該回來,聽聽馬德小姐那五個班的課。我會學到一些程序方面的東西。他說教學的一半就是程序,可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那透過煙霧的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把打好的課程表從書桌那邊推過來:三個班的經濟公民權,兩個班高二下學期的英語。課程表的頂端寫著:正式班級,主要負責人。底端寫著:責任區,學校自助餐廳,第五節課。我沒有問索羅拉先生這些是什麼意思,擔心他會認為我很無知,然後改變僱用我的想法。

當我走下小山朝渡船走去的時十候,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邁考特先生,邁考特先生,你是邁考特先生嗎?

是的。

索羅拉先生想再見見你。

我跟著那學生上了山,不知道索羅拉先生為什麼還要再見我。他改變主意了,找到了某個有經驗的人,某個明白程序的人,某個知道什麼是正式班級的人?如果得不到這份工作,我就得重新找了。

索羅拉先生在學校前門等我,嘴裡叼著煙,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說:我有好消息給你。這工作比我們預想的要來得早。馬德小姐一定是對你印象深刻,她決定今天就走。事實上,她已經走了,從後門走的,現在還不到中午。所以,你能不能明天就來接班?這樣你就不用等到星期一了。

可是我……

是的,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沒關係。我們會給你些東西讓孩子們有事做,直到你掌握其中的竅門。我會時不時地過來看看,不讓他們搗亂。

他對我說,這是我直接參与並開始教師生涯的大好時機。我年輕,會喜歡孩子們的,他們也會喜歡我。麥基高中有很多願意幫助和支持我的教職員工。

當然,我說是,明天會來的。這不是我夢想中的教學工作,但找不到其他工作,這工作也得干。我坐在斯塔滕島的渡船上,想到了紐約大學裡郊區高中的教師招聘人員。他們對我說,我似乎很聰明、熱情,但口音真是個問題。哦,不得不承認那很迷人,讓人想起了《與我同行》里那個好人巴里·菲茨傑拉德,但是但是但是,他學校對會話的標準很高,不可能對我例外,因為口音會傳染。如果孩子們回到家,說話聲音像巴里·菲茨傑拉德或者莫林·奧哈拉 的話,家長們會怎麼說?

我想在一所郊區高中工作:長島,維斯切斯特。那裡的男孩和女孩聰明活潑、開心快樂、注意力集中。在我講解《貝奧武甫》、《坎特伯雷故事集》、保王黨詩人、玄學派詩人的時候,他們的鋼筆握得穩穩的。我會受到崇拜。男孩和女孩從我的班級出去後,家長們一定會邀請我到最好的飯館吃晚餐。年輕的母親們會來見我,談談她們的孩子。丈夫們,那些穿著灰色法蘭絨西服的男人們不在場,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呢?我會在郊區閑逛,尋找孤獨的妻子們。

我不得不忘掉郊區,腿上放著這本將幫助我度過教學生涯第一天的書:《你和你的世界》。我翻了翻書,了解如何從經濟學角度看美國簡史,介紹美國政府、銀行系統,講解如何閱讀股票市場記錄、開設儲蓄賬戶、做家庭賬目、獲得貸款和抵押。

每一章的末尾都有相關事例和供討論的問題。是什麼導致了一九二九年股票市場的崩盤?將來如何規避危機?如果想存錢獲取利息,你會:a,把它放到玻璃罐里;b,投資日本股票市場;c,把它放在床墊下;d,存到銀行儲蓄賬戶。

書上有一些建議採取的活動,是以前一個學生用鉛筆加進去的。召開一個家庭會議,和爸爸媽媽一起討論家庭經濟狀況。用這本書向他們展示如何改善賬目記錄。(學生插入的話:如果他們揍你,不要感到驚訝。)和班裡同學一起參觀紐約證券市場。(離開學校一天,他們會很高興的。)設想一個你們社區可能需要的產品,開一家提供這個產品的公司。(試一下西班牙芫青。)給聯邦儲備委員寫信,說明對他們的看法。(叫他們給我們留點東西。)採訪一些記得一九二九年大蕭條的人,寫一篇一千字的報告。(問問他們為什麼不自殺。)寫一個向十歲孩子解釋金本位的故事。(這有助於他的睡眠。)寫一篇關於修建布魯克林大橋過去花了多少錢和現在可能花多少錢的報告,要詳細。(否則承擔一切後果。)

渡船從埃利斯島和自由女神像旁經過。我太擔心經濟公民權了,甚至沒有想到那上百萬在這兒登陸的人和那些因為眼睛不好和胸部有問題而被遣送回去的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站在這些十來歲的美國孩子面前,對他們講政府的分支機構,在自己四處欠錢的時候宣講儲蓄的優點。隨著渡船滑進碼頭,明天在等著我。為什麼不到豌豆罐酒吧喝幾杯啤酒,犒勞一下自己呢?那幾杯啤酒下肚之後,為什麼不坐地鐵到格林威治村的白馬小酒館,和帕迪和湯姆·克蘭西聊聊,聽他們在後面屋子裡唱歌呢?我打電話給邁克,告訴她關於新工作的好消息,她想知道我在哪裡。我在人生最重要日子的前夜到外面喝啤酒的愚蠢行為,讓她好好說了我一頓。如果我知道什麼對自己有好處,最好把屁股拿回家來。有時候,她說起話來就像她奶奶,總是告訴你該對屁股怎麼樣。把你的屁股拿到這兒來,把你的屁股從那床上挪開。

邁克說得沒錯,但她是高中畢業生,開始教課的時候,知道該對班裡學生說些什麼。儘管我有大學學位,但我不知道要對馬德小姐班上的學生說些什麼。我是應該成為《萬世師表》中的羅伯特·多納特呢,還是《黑板叢林》中的格倫·福德?我是應該像詹姆斯·賈克內 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呢?還是像一名拿著拐杖、皮帶之類的愛爾蘭老師那樣大笑著快步走進去呢?如果學生朝我扔紙飛機,我該不該把臉湊到他臉上,告訴他「孩子,再來一次的話,你就有麻煩」了?對那些看著窗外,呼喊操場對面的夥伴的孩子,我該怎麼辦?如果他們像《黑板叢林》里的那些學生,就一定很粗魯,對我置之不理,班上的人都會瞧不起我。

帕迪·克蘭西從白馬小酒館後面的屋子出來,那裡正在舉行歌會。他對我說,無論為了什麼事,他都不會讓自己身處我那樣的境地。大家都知道這個國家的高中什麼樣,不錯,黑板叢林。我有大學學位,為什麼不當律師或者商人之類的呢?那樣,我可以掙些錢。他認識格林威治村的幾個老師,一有機會,他們都不幹這一行了。

他說得也沒錯。大家都沒錯。幾杯啤酒下肚,我的頭昏昏沉沉,不再擔心什麼了。我回到公寓,穿著衣服倒在床上。雖然一整天都在外,又喝了啤酒,已經很累了,但我還是睡不著。我起來看《你和你的世界》里的些章節,用一些和事實相關的問題來測試自己,想像自己關於股票市場會說些什麼:股票和債券的區別,三個政府分支機構,今年的經濟衰退,那年的經濟蕭條。我不妨起床,出門喝點咖啡,度過這一天剩餘的時間。天亮的時候,我和碼頭工人、卡車司機、倉庫保管員、收款員一起坐在哈德遜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裡。為什麼不像他們那樣生活呢?每天工作八小時,看《每日新聞》,關注棒球,喝幾杯啤酒,回到妻子身邊,撫養孩子。他們的收入比老師高,不用擔心《你和你的世界》,也不用想班上那些生性瘋狂的十來歲孩子。二十年後可以退休,坐在佛羅里達州的陽光下,等著吃午飯和晚飯。我可以打電話給麥基職業技術高中,對他們說:別提它了,我想要更輕鬆的生活。我可以對索羅拉先生說,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正在招收款員,憑著大學學位,我可以很輕鬆地得到這份工作。剩下的日子裡,我只需要寫夾板里夾著的提貨單,站在平台上檢查來往貨物。

後來,我想到如果對邁克·斯莫爾說「不,今天我不去麥基高中,我接受了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收款員的工作」,她會怎麼說呢?她會發脾氣說,在大學裡辛辛苦苦學習是為了在碼頭上當他媽的收款員嗎?她可能把我扔出屋子,回到橄欖球運動員鮑勃的身邊。而我就會孤獨一人,被迫參加愛爾蘭舞會,把將身子留到新婚之夜的女孩帶回家。

我將以這種狀態開始第一天的教學:因在白馬小酒館宿醉未醒而難受,早上喝了七杯咖啡嚇得靈魂出竅,雙眼像是雪地里的兩個尿坑,臉上留了兩天的黑鬍子,因為沒有刷牙舌頭長了舌苔,因為疲勞和擔心幾十個美國少年而心怦怦直跳。我很後悔自己離開了利默里克。我可以回到郵局干一份能領退休金的活兒——當受大家尊重的郵差;可以娶一個名叫莫拉的好女孩,撫養兩個孩子,每個星期六坦白自己的罪孽,每個星期天獲得天恩眷顧,成為社區的棟樑,為母親增光,在母教的懷抱里離開人世,一大群朋友和親戚前來哀悼。

小飯館裡一張桌子旁,有個碼頭工人正在對朋友們說,他兒子六月份就要從聖約翰大學畢業了,他這些年累死累活地拚命工作就是為了送孩子上大學。他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因為兒子感激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畢業典禮那天,他要為自己從戰爭中倖存下來並送了一個想當老師的兒子上大學而好好慶賀一番。兒子的母親很是為兒子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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