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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夏,我完成了紐約大學的學位課程,並在秋天通過了教育委員會執教高中英語的考試。

一份午後報紙《世界電報和太陽報》上有一個學校專頁,老師們可以通過它找工作。

大多數的空缺職位都是職業高中的。朋友們早就警告過我:不要靠近那些職業高中。那些孩子就是殺手,會將你生吞活剝。看看那部電影《黑板叢林》吧,裡面一個老師說職業高中是教育體系的垃圾桶,老師就坐在桶蓋上。看了那部電影,你就會落荒而逃。

布朗克斯區塞繆爾·岡珀茨職業高中有個英語老師的空缺,但教務部主任對我說,我看上去太年輕了,孩子們會難為我的。他說他父親來自多尼戈爾 ,母親來自基爾肯尼,他願意幫助我,我們應該照顧自己人。但他很忙,他聳聳肩膀、攤開雙手的樣子與他說的話自相矛盾。可是,他還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摟著我的肩膀將我送到前門,對我說我應該以後再嘗試申請塞繆爾·岡珀茨職高的職位。也許一兩年後我會長胖,不再有那種不諳世故的表情。他會記得我的,但是如果我長了鬍子,就不用再跑回來一趟了。他不能容忍鬍子,希望自己的部門裡沒有他媽的「垮掉的一代」。同時,他還說,我可以試試天主教高中。雖然那兒的薪水不怎麼好,但我可以和自己人在一起,一個不錯的愛爾蘭小夥子應該和己人在一起。

布魯克林區格蘭迪職業高中的教務主任說,是的,願意幫助我,但是你知道,帶著那口音,你和孩子們之間會有麻煩的,他們可能認為你說話很可笑。即便發音正確,教學工作也很難,再帶有口音就難上加難了。他想知道我是如何通過教師證考試中會話那部分的。我告訴他我拿到的是代課證,條件是我上會話補習班。他說:是的,等你發音不再像剛下船的愛爾蘭人時,或許可以再來試試,哈哈哈。在此期間,你應該和自己人待在一起。他本人也是愛爾蘭人,嗯,四分之三的愛爾蘭血統。和其他人在一起就很難說了。

喝啤酒的時候,我碰到了安迪·彼得斯,告訴他,我在長胖、看上去老成一點並像美國人那樣說話之前,是找不到一份教書的工作了。他說:胡扯,忘了教書吧。去做買賣。專門研究點什麼。輪轂罩。壟斷市場。在汽車修理廠找份活兒,盡你所能地了解輪轂罩。人們來到汽車修理廠,一提到輪轂罩,就求助於你。輪轂罩危機,你知道嗎?輪轂罩飛了出去,飛過天空,將一個模範家庭主婦的腦袋削了下來。所有的電視台都給你打電話徵求專家意見。然後,你出來單幹。邁考特輪轂罩商場,專賣國內外各種新舊輪轂罩,為識貨的收藏家提供古董輪轂罩。

他是認真的嗎?

也許不是關於輪轂罩。他說:看看他們在學術界都做了些什麼。佔據人類知識的一畝三分地:喬叟的「巴斯婦」中對陰莖的形象化描述或者斯威夫特對謊言的專註。你沿著它圍個籬笆,用腳註和參考書目裝飾這籬笆。立塊牌子:別靠近,闖入者將失去終身職位。我自己忙於一項崇高的事業:尋找一個蒙古哲學家。我曾想憑藉一個愛爾蘭哲學家壟斷市場,但我只能找到貝克萊 。他們已經將爪子伸向了他。一個愛爾蘭哲學家,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個。你們這些人在思考嗎?所以,我和蒙古人或中國人糾纏在一起。也許我得學蒙古語或者漢語或者他們那兒說的任何語言。等我找到他,他就是我自己的了。你上一次在你熱愛的那些東區雞尾酒會上聽到人們提到一個蒙古哲學家,是什麼時候?我會拿到博土學位,在鮮為人知的學術期刊上用蒙古語寫幾篇文章,在現代語言學會年會上向如醉如痴的東方學家們發表學術演講,等著常春藤聯合會及其表兄弟姐妹們的工作邀請像潮水般湧來。我會有一件花呢夾克、一個煙斗和一副傲慢的神態。教員的妻子們會朝我撲過來,懇求我用英語背誦通過布朗克斯動物園的氂牛或者熊貓屁股偷渡到這個國家的色情的蒙古詩。如果你上研究生,我還會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一個忠告。選課時,找出教授在他博士論文里寫的都是哪方面的內容,並把它交還給他。如果那傢伙專門研究丁尼生 水的映像,那麼就把它統統倒給他。如果那傢伙專門研究喬治·貝克萊,那麼就給他樹在森林裡倒下時一隻手拍打的聲音。你以為我是怎麼念完紐約大學這些該死的哲學課程的?如果那傢伙是個天主教徒,我就給他阿奎那 猶太人呢?我就給他邁蒙尼德 。不可知論者呢?你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不可知論者。和他在一起,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兒,儘管可以一直嘗試老尼采。你愛怎麼折騰那個老渾蛋就怎麼折騰。

安迪告訴我,伯德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美國人,與亞伯拉罕·林肯和那個發明緩瀉藥的傢伙馬克斯·基斯齊名。應該頒給伯德諾貝爾獎,給他一個上議院的席位。

誰是伯德?

看在上帝的分上,邁考特。我很擔心你啊。你跟我說,你喜歡爵士樂可你卻不知道伯德。查理·帕克,哥們兒。莫扎特。你在聽我說嗎?你懂嗎?莫扎特。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是查理·帕克。

查理·帕克和教學工作、輪轂罩、邁蒙尼德或者其他事有什麼關係呢?

你看,邁考特,這就是你的問題,總是看有沒有關係,沉迷於邏輯的傢伙。那就是愛爾蘭人中沒有哲學家,只有很多他媽的酒吧神學家和茅廁律師的原因。自然點,哥們兒。星期四晚上,我下班早。我們到第四十二大街來點音樂,好嗎?

我們一個酒吧接著一個地逛過去,最後來到一個地方。只見一個穿白衣的黑人婦女在那兒對著麥克風呱呱叫。她緊緊地抓著麥克風,好像正在艘不停搖擺的船上。安迪小聲說:那就是比利,他們讓她在這兒出洋相真是丟臉。

他大步走到舞台前,試圖抓住她的手幫助她下來。但是她罵了他,還衝著他來回晃,直到一個踉蹌從舞台上掉了下來。一個男人離開座位,帶著她出了門。我從她的呱呱叫知道那就是比利·霍里德 ,我在武裝部隊廣播網裡聽到過的聲音。那時我還是利默里克的一個小男孩,一個清純的聲音告訴我:「寶貝,除了愛,我什麼也給不了你。」

安迪說:就這麼回事。

你什麼意思,就這麼回事?

我是說,就這麼回事,就這樣了。上帝,我得寫本書嗎?

你認識比利·霍里德,這是怎麼回事?

我從小就愛比利·霍里德。我到第四十二大街就是為了瞅她一眼。我會拿著她的外套,擦洗她的馬桶,給她放洗澡水,親吻她走過的路面。我對她說,我因為沒有操一頭法國綿羊而不光彩地退伍了。她認為這應該寫成一首歌。我不知道上帝打算給我什麼樣的來生,但是我不去,除非能永遠坐在比利和伯德之間。

一九五八年三月中旬,報紙上又有了一則廣告:斯塔滕島區麥基職業技術高中招英語老師。校長助理西斯特德小姐査看了我的教師證,帶我去見摩西·索羅拉校長。他並沒有從書桌後面的椅子上站起來,而是透過從鼻子里和手上的香煙飄出來的煙霧眯著眼看我。他說這是個緊急狀況,我要接替的老師馬德小姐突然決定在學期中間退休,這樣的老師不替別人著想,讓校長的日子很不好過。他沒法安排我全部教英語課,我得每天教三個班的社會科學課程 和兩個班的英語。

但是,我對社會科學課程一無所知。

他吐了口煙,眯眼看著我說:別擔心。然後,他把我帶到代理教務主任的辦公室。主任說我得教三個班的經濟公民權,這就是教材《你和你的世界》。索羅拉先生透過煙霧笑著說,《你和你的世界》,那應該包含了一切。

我對他說,我對經濟學或者公民權一無所知。可是他說:就比孩子們多看幾頁書而已。你對他們講的任何事都會是新聞。告訴他們現在是一九五八年,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們自己住在斯塔滕區。他們會對這些信息既驚訝又感激。忘了你的大學文學課程吧,這裡不是高智商高原。

他帶我去見馬德小姐,我要接替的那個老師。當他打開教室門的時候,男孩和女孩們正身子探出窗外,沖著操場另一邊的孩子們叫喊。馬德小姐坐在書桌旁,看著旅行手冊,不理會從頭頂飛馳而過的紙飛機。

馬德小姐已經退休了。

索羅拉先生離開教室後,她說:好了,年輕人,我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兒。什麼時候了?星期三嗎?星期五是我的最後一天。歡迎你來到這個瘋人院。我在這兒待了三十二年。又有誰在乎呢?孩子們?家長?誰他媽的在乎呢,年輕人?請原諒我的法語。我們教育他們的小孩,可他們付給我們洗碗工的錢。那是哪一年來著?一九二六年。卡爾文·柯立芝在任的時候,我就來了。我一直工作到他任期屆滿,然後是大蕭條時期的胡佛、羅斯福、杜魯門和艾森豪威爾。從那窗戶往外看,你可以看到紐約港的美景,如果這些孩子不讓你抓狂。你可以看見一艘大船駛過,我在甲板上招手微笑,孩子,因為在上帝的幫助下,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兩樣東西了:斯塔滕島區和孩子們。魔鬼,魔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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