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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里上白班的員工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布萊迪·斯托克斯就拿著拖把和水桶進來打掃三個樓層。她後面拖了一個帆布袋子,把廢紙簍里的垃圾倒進袋子里,再把袋子拖進貨梯,送到地下室的某個地方倒掉。安迪·彼得斯對她說應該再拿個帆布袋子,這樣就不用那麼頻繁地上下樓了。可她說即便帆布袋子很便宜,銀行也不會再提供一個。她可以自己買一個,但她晚上幹活是為了在福德漢姆大學讀書的兒子帕特里克,而不是為了給製造商信託銀行提供帆布袋子的。每天晚上,她都要在每個樓層裝兩次袋子。這就意味著她要去地下室六趟。安迪對她解釋,如果她有六個袋子,就可以一次塞到電梯里,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和精力。她就可以早點完工回家,回到帕特里克和丈夫的身邊。

丈夫?他十年前就喝酒喝死了。

聽到這消息,我很難受,安迪說。

我一點也不難受。他太會打拳了,到現在我身上還有痕迹,帕特里克身上也有。他想都不想就在屋子裡打小帕特里克,打得小傢伙都不會哭了。有一天晚上糟透了。我帶著小帕特里克離開了家,懇求地鐵售票房裡的人放我們進去,問警察哪裡有天主教慈善機構。他們照看我們,給了我這份工作。即使只有一個帆布袋子,我也很感激了。

安迪對她說,她沒必要當一名奴隸。

我不是奴隸。離開那個瘋子後,我很開心。上帝寬恕我,我甚至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她嘆了一口氣,靠在拖把柄上她個頭很小,拖把柄都到她的下巴了。她有棕色的大眼睛,嘴巴小得都沒了,當她想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用來笑的器官了。她太瘦了。我和安迪到外面的咖啡店去時,給她帶了一份帶薯條的芝士漢堡和一瓶奶昔,想看看能不能讓她長胖點。可我們發現她碰都沒碰那食物,而是把它帶回家,給了在福德漢姆學會計學的帕特里克。

有一天晚上,我和安迪發現她一邊哭一邊往貨梯里塞六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貨梯里的空間足夠容納我們和袋子,我們和她一起下去。我們很好奇,銀行是不是突然變大方了,非常慷慨地給了她幾個帆布袋子。

不是,是我的帕特里克。還有一年,他就從福德漢姆畢業了,可他留了張紙條,說他愛上了一個匹茲堡的女孩,他們已經到加州開始新生活了。我對自己說,如果這就是我要遭受的待遇,我不會再用一個帆布袋子把自己累死了。我沿著曼哈頓的街道四處尋找,在卡納爾大街找到一家賣這東西的華人商店。你會認為在這個城市裡,找帆布袋子一定不費勁,可如果沒有那家華人商店,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哭得更厲害了,用毛衣袖子擦了擦眼睛。安迪說:好了,斯托克斯夫人。

布萊迪,她說,我現在叫布萊迪。

好了,布萊迪。我們要到街對面去,你可以吃點東西,長點力氣。

哦,不,我沒有胃口。

脫下圍裙,布萊迪,我們到街對面去。

在咖啡店裡,她對我們說,她甚至不想再叫布萊迪了,她叫布里吉德。布萊迪是下等女傭的名字,而布里吉德還有點尊嚴。不,她從來都吃不完一個芝士漢堡,但她吃掉了,還吃了抹了很多番茄醬的薯條。用吸管喝奶昔的時候,她對我們說她的心都碎了。安迪想讓她解釋一下為什麼突然決定買帆布袋子。她不知道。帕特里克就這樣離開了,她又想起丈夫曾經加諸她的拳腳,於是她頭腦中一扇小門打開了。她只能說出這些。一個袋子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安迪說這件事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她表示贊同,但她不在乎了。二十年前,她從「瑪麗女王」號下船時是一個為美國興奮異常的健康女孩。再看看現在的她,骨瘦如柴。好了,她那骨瘦如柴的日子也過去了。要是有的話,她想再要一個蘋果派。安迪說他學習修辭學、邏輯學、哲學,但是這個他沒法解決。她說他們做蘋果派總是很慢。

有書要看,有學期論文要寫,但是我太迷戀邁克·斯莫爾了,我會坐在圖書館靠窗的地方,看她課間走在學校主樓和紐曼俱樂部之間的華盛頓廣場上,課後她會去紐曼俱樂部,儘管不是天主教徒。當她和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鮑勃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就沉了下去。那首歌在腦海里回蕩,「我想知道現在誰在親吻她」,儘管我很清楚現在誰在親吻她。那個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體重兩百磅,彎下身子,把嘴唇放到她的嘴唇上。我知道如果世上沒有邁克·斯莫爾,我會喜歡他,他那麼正派,那麼幽默。可我還是想找到一木漫畫書。在那裡面,查爾斯·阿特拉斯 答應幫助我鍛煉肌肉,這樣我在沙灘上第一次遇到鮑勃時就可以把沙子扔到他臉上。

夏天到來的時候,鮑勃穿上了後備軍官訓練隊的制服,到北卡羅來納州去接受培訓。邁克·斯莫爾和我無憂無慮地見面,在格林威治村漫步,到麥克杜格爾大街的蒙蒂餐廳吃飯,到白馬酒吧或桑雷默酒吧喝啤酒。我們坐斯塔滕島渡船,手拉手站在甲板上,看著曼哈頓的輪廓在空中一隱一現,真是美妙極了。可我還是忍不住再次想到那些因為眼睛不好、肺不好而被遣迭回去的人們,不知道一旦瞥了紐約一眼:水面上聳起的高樓、黃昏時分閃爍的燈火、紐約灣海峽里拖船和輪船鳴著汽笛,他們回到歐洲的村鎮後會怎樣呢?他們在埃利斯島透過舷窗看到、聽到這些了嗎?回憶帶給他們痛苦嗎?他們有沒有試著從一個沒有穿制服的人翻看他們的眼瞼、敲打他們的胸部的地方再次溜進這個國家呢?

邁克·斯莫爾問:你在想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擔心她會認為我很特別,才憂慮那些被遣送回去的人。如果我的父親或母親被遣送回去,我就不會站在這曼哈頓燈火照耀的甲板上,眼前閃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夢想了。

另外,只有美國人會這麼問:你在想什麼呢?你做什麼工作呢?在愛爾蘭生活的日子裡,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問題。如果不是瘋狂地愛上邁克·斯莫爾,我就會告訴她別管我在想什麼或者我靠什麼謀生。

因為感到羞恥,我不想對邁克·斯莫爾講太多我的人生經歷。她在一個什麼都不缺的美國小鎮長大,是不會理解的。當她開始說起在羅得島和祖母一起生活的日子時,我腦海里就烏雲密布。她說起夏天游泳、冬天滑冰、乘坐裝有乾草的大車出遊、到波士頓旅遊、約會、高中班級舞會、編輯高中年鑒。她的人生聽上去就像一部好萊塢電影,直到她回憶起父母分居、將她留給住在蒂佛頓的奶奶。她說起自己如何想念母親,有好幾個月都是在哭聲中睡著的。說到這兒,她又哭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被送到親戚家生活,會想念家人嗎?很難想像我會懷念天天喝的同樣的茶、吃的同樣的麵包,還有那張爬滿跳蚤的坍塌的床、小巷裡公用的廁所。不,我不會懷念那些東西,但我會懷念和母親、弟弟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餐桌旁的談話,圍著火爐的夜晚。那時,我們看著爐火映照下的世界:小山洞和火山,各種形狀和圖案。即使和有錢的奶奶一起生活,我也會懷念那樣的日子。我為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火爐可守的邁克·斯莫爾難過。

她對我說,小學畢業那天,她是多麼興奮。她父親要從紐約過來參加畢業聚會,卻在最後一分鐘打來電話說,他得參加為拖船工人舉辦的野餐會。一想到那事,她再一次淚水漣漣。那一天,她奶奶在電話里狠狠地批評了她父親,說他是一個只會追女人的傢伙,不許他再踏足蒂佛頓了。至少,她奶奶在她身邊,總是幫她做所有的事。她對親吻、擁抱、大口地吃喝不太感興趣,但讓屋子乾淨,衣服洗燙一新,每天為孫女裝好午餐盒。

邁克擦了擦眼淚,說道,你不可能擁有一切。即使我什麼也不說,也想知道為什麼你不能擁有一切或者給予一切。為什麼你不能打掃房間、洗衣服、裝午餐盒,同時親吻、擁抱、大口地吃喝呢?我不能跟邁克說這些,因為她很崇拜她那嚴厲的奶奶。可我更情願聽到她說奶奶擁抱、親吻、大口地吃喝。

鮑勃參加後備軍官訓練營之後,邁克邀請我去見她的家人。她和父親艾倫、繼母斯特拉一起住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河濱大道。她父親是紐約港達爾澤爾駁船公司的拖船船長。她繼母懷孕了。奶奶佐伊從羅得島過來,暫時住在這兒,直到邁克安頓下來,適應了紐約的生活。

邁克告訴我,她父親喜歡人們稱他為船長。當我說「你好,船長」時,他嘟噥著,痰在喉嚨里呼嚕作響。他緊握著我的手,直到關節咔咔作響,這樣我就知道他是多麼強壯。斯特拉說,嘿,甜心,然後親了親我的臉頰,告訴我她也是愛爾蘭人。很高興見到艾伯塔和愛爾蘭男孩約會。她甚至也說男孩,可她是愛爾蘭人。奶奶雙手交叉在腦後,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當邁克介紹我的時候,佐伊的髮際線向前抽動了一下,說:你最近怎麼樣?

你在沙發上的日子真是輕鬆又舒服。這句話溜出了我的嘴。

她瞪著我看。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當邁克和斯特拉到另一個屋子去看套裙的時候,氣氛很尷尬。我站在起居室中央,船長邊抽煙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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