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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卡利特里先生的緣故,我在筆記本上潦草地記錄下了一些關於利默里克的記憶,列出了一些街道、老師、神甫、鄰居、朋友和商店的名單。

自從《床》那篇文章之後,我相信卡利特里先生班上的人看我的神情都變了。女孩們或許在竊竊私語,她們永遠不會和一個在可能死過人的床上度過童年的人約會。後來,邁克·斯莫爾告訴我,她聽說過那篇文章,它打動了班上那麼多的男孩和女孩。我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但現在她想看那篇文章。看後,她兩眼淚汪汪的,說:哦,我從來都不知道,哦,那一定很可怕,讓我想起了狄更斯。我不知道怎麼會讓她想起狄更斯,他的作品總是結局很美好。

當然,我不會對邁克·斯莫爾說這些話,擔心她可能以為我在和她爭辯。而她可能會調轉腳跟,回到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鮑勃的身邊。

現在,卡利特里先生又讓我們寫一篇關於逆境、黑暗時刻、障礙的家庭生活方面的文章。雖然我不想回到過去,但母親身上發生過一件值得寫的事。

小塊土地

戰爭爆發時,在愛爾蘭,食物按定量分配。政府為貧困家庭提供了利默里克城外的一些地。每個家庭可以獲得一英畝的十六分之一,將地清理之後,就可以種一些自已喜歡的蔬菜。

我父親申請了羅斯布萊恩路邊上的一塊地,政府借給他一把鐵鍬和一個鐵耙。他帶著我和弟弟馬拉奇一塊兒干。我弟弟邁克爾看到鐵鍬,哭著也想去。可他只有四歲,只會幫倒忙。父親說:噓,我們從羅斯布萊恩回來給你帶漿果。

我問父親我可不可以拿鐵鍬。很快,我就後悔了,因為羅斯布萊恩離利默里克有幾英里的路程。馬拉奇已經拿著鐵耙出門了,但父親把鐵耙從他手裡奪了過來,因為他甩著鐵耙,幾乎要將別人的眼睛給敲掉。馬拉奇哭了,父親說讓他在回家的路上拿鐵耙。弟弟見到一條狗,很快就把鐵耙忘了,拿了一根木棍逗那條狗。那條狗追著木棍跑了幾英里,最後累得口吐白沫,爪子抓著木棍躺在路上看天。我們只得丟下它。

父親看到那塊土地的時候,搖了搖頭。岩石,他說,岩石和石頭。那天,我們只是沿著路邊的矮牆堆起石堆,父親用鐵鍬不停地挖岩石。雖然我只有九歲,但注意到旁邊地里有兩個人在交談。他們看著父親,悄悄地笑。我問父親為什麼。他自嘲了一番,說:利默里克人得到黑土地,北愛爾蘭人得到石頭地。

我們一直干到天黑,餓得實在不行了,沒有力氣再撿石塊。如果父親能拿鐵粑和鐵鍬,我們一點都不介意,甚至還希望他能背我們。他說我們是大男孩,是好工人,母親會為我們感到驕傲,會準備茶和麵包。他大步走在前面,直到離家還有一半路程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你們的弟弟邁克爾,他說,我答應給他帶漿果,得回到路邊的灌木叢里去。

我和馬拉奇抱怨太累,邁不動步了。父親讓我們回家,要自已去采漿果。我問他為什麼不能明天去采。他說他答應過邁克爾今晚給他帶漿果,而不是明天。他肩扛著鐵鍬和鐵耙走了。

邁克爾看見我們,哭了起來。漿果,漿果。我們告訴他:爸爸在羅斯布萊恩的路上給你采漿果,所以你不哭,讓我們吃煎麵包喝茶好嗎?他就不哭了。

我們倆就能吃掉一整塊麵包,但母親說:給你們的父親留點。她搖了搖頭。他真是個傻瓜,又回去采漿果。她看了看邁克爾。他正站在門口看著小巷,希望能看到父親的身影。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

很快,邁克爾看到了父親。他跑進小巷,喊著:爸爸,爸爸,你採到漿果了嗎?我們聽到:等會兒,邁克爾,等會兒。

爸爸把鐵鍬和鐵耙立在牆角,掏空了外套口袋,倒在桌子上。他帶來的漿果是在孩子們夠不著的灌木叢頂端和背後找到的多汁的大黑莓,在羅斯布萊恩的黑暗中采來的漿果。我嘴裡口水直流,問母親可不可以吃一顆。她說:去問邁克爾,那是他的。

不用我去問。他遞給我一顆最大汁最多的漿果,還遞給馬拉奇一顆。他還給了母親和父親,但他們說不,謝謝,那是他的漿果。他又給了我和馬拉奇一顆,我們收下了。如果我有那樣的漿果,就會自己留著。但邁克爾不一樣,也許他懂得不多,他只有四歲。

從那以後,除了星期天,我們每天都到地里去,將地里的石頭清理乾淨,直到露出泥土。我們幫著父親種土豆、胡蘿蔔和捲心菜。有時候,我們離開他,在路上走來走去找漿果。我們吃得太多,都拉稀了。

父親說很快我們就可以收穫了,但他不能在這兒等著收割。利默里克沒有工作,英格蘭的兵工廠正在招人幹活。英格蘭人對我們做出那一切之後,他很難為他們工作,但錢很誘人。只要美國人介入了戰爭,那就一定是項正義的事業。

他和上百個男人女人一起前往英格蘭。大多數人都寄錢回家,但他把錢花在考文垂的酒館裡,忘了還有個家。母親不得不向外婆借錢,向凱瑟琳·奧康納雜貨店賒東西,向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或任何能得到食物的地方乞求。她說等到我們挖了土豆、胡蘿蔔,收割了可愛的捲心菜後,就會輕鬆許多,就會得救了。哦,我們得好好地吃上一頓。如果上帝仁慈,可能會送給我們一塊不錯的火腿。生活在愛爾蘭的火腿之都——利默里克,這不是過分的要求。

那一天終於來臨了。母親把新生兒阿非放到嬰兒車裡,向隔壁的漢農先生借了一個煤袋子。我們會裝滿它的,她說。我拿著鐵耙,馬拉奇拿著鐵鍬,這樣他就不會用鐵耙把別人的眼睛敲掉。母親說:不要甩工具,否則我會好好抽你們一嘴巴。

抽嘴巴,就是摑耳光。

我們到達羅斯布萊恩的時候,已經有其他婦女在地里挖菜了。地里要是有個男人,肯定已經上了年紀,不能到英格蘭工作。母親隔著矮牆和婦女們打招呼,而她們並沒有應答,她就說:她們彎著腰,一定都聾了。

她把阿非放在矮牆外的嬰兒車裡,叫邁克爾看著孩子,不要去找漿果。馬拉奇和我跳過牆,但她只能坐在牆上,邁過腿,從另一邊跳下。她坐了一分鐘,說:世上再也沒有比新土豆配鹽和黃油更好的東西了。為了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我們拿起鐵鍬和鐵耙,來到地里,但還不如待在家裡——地剛被人翻過,土豆、胡蘿蔔和捲心菜曾經待過的坑裡爬著白色的蟲子。

母親對我說:是這塊地沒錯吧?

沒錯。

她走到地的另一頭,又走回來。其他婦女們都忙著彎腰從地里撿東西。我看出她想對她們說點什麼,也看出她知道那沒有用。我走過去拿起鐵鍬和鐵耙。她沖我吼道:放下,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它們也沒用了。我想說點什麼,但她的臉色那麼蒼白,我擔心她會揍我。我退了開去,翻過了牆。

她自己翻過牆,坐在牆上,邁過腿,還坐在牆上,直到邁克爾說:媽媽,我可以去找漿果嗎?

可以,她說,你去吧。

如果卡利特里先生喜歡這個故事,也許會讓我念給全班同學聽。他們會翻翻眼睛,說:更多的苦難。女孩們可能會因為《床》那篇文章同情我,但那就夠了。如果我繼續描寫我苦難的童年,他們就會說:打住,打住,生活夠難的了,我有自己的麻煩。所以,從現在開始,我會寫關於我們家搬到利默里克郊區的故事。那兒的人吃得好,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澡,都很乾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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