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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托馬斯嬤嬤不知怎麼找到了我的新地址,給我送來一張紙條,說如果我能過去一趟,和克菜因夫人還有邁克爾說聲再見,並拿走我留在床上的那兩本書,那會很好。公寓樓外停著一輛救護車。樓上,瑪麗·托馬斯嬤嬤對克萊因夫人說,她得戴上假髮。不,她不能叫拉比。她要去的地方沒有拉比,最好跪下來念幾遍玫瑰經,祈求寬恕。樓道的那一頭,比阿特麗斯嬤嬤正對著邁克爾低聲哼唱,說更美好的日子正在來臨,他要去的地方有鳥有花有樹,還有復活的上帝。瑪麗·托馬斯嬤嬤沖樓道那頭嘁道:嬤嬤,你這是在浪費時間,你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比阿特麗斯嬤嬤回應道:沒關係,嬤嬤。他是上帝的孩子,上帝的猶太孩子,嬤嬤。

他不是猶太人,嬤嬤。

那重要嗎,嬤嬤?那重要嗎?

很重要,嬤嬤。我建議你去諮詢一下你的告解神甫。

好的,嬤嬤,我會的。比阿特麗斯嬤嬤繼續對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猶太人的邁克爾說著開心的話,哼唱著聖歌。

瑪麗·托馬斯嬤嬤說:哦,我差點忘了你的書。在床底下。

她把書遞給我,搓了搓雙手,好像要把手洗乾淨。她說,阿納托爾·法朗士 名列天主教教廷禁書目錄,D·H·勞倫斯 是個道德徹底敗壞、正在地獄深處哀號的英國人。你難道不知道是上帝拯救了我們所有人嗎?如果你在紐約大學讀的就是這些東西,我擔心你的靈魂。我會為你點根蠟燭的。

不,嬤嬤。我是為了自己看《企鵝島》,為一門功課看《戀愛中的女人》的。

她看了看天堂。哦,傲慢的年輕人,我替你那可憐的母親難過。

門口有兩個拿著擔架穿白色外套的人,沿著樓道走向邁克爾。克萊因夫人看到他們後喊道:拉比,拉比,最後時刻幫幫我!瑪麗·托馬斯嬤嬤嬤把她推回椅子上。穿白色外套的人沿著樓道後退,用擔架抬著邁克爾。比阿特麗斯嬤嬤輕輕撫摸著他像骷髏般的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帶著愛爾蘭口音說道,你無牽無掛了,現在,你可以看見天空和天上的雲彩。她和他一起坐電梯下去。我想自己走,好逃離瑪麗·托馬斯嬤嬤,還有她關於我的靈魂和我正在看的可怕東西的言論。但我得跟穿戴整齊戴著假髮的克萊因夫人說聲再見。她握住我的手:照看他留下的邁克爾,好嗎,埃迪?

埃迪。因為這一切,還有關於拉帕波特和達豪洗衣房的可怕記憶,我心中一陣刺痛,不知道除了黑暗,自己還知道世上什麼東西。我知道比阿特麗斯嬤嬤向邁克爾承諾的那些鳥、花、樹和復活的上帝嗎?

我在軍隊里學到的東西在紐約大學派上了用場。不要舉手,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名字,不要主動做事。高中剛畢業的十八歲的學生經常舉手告訴全班同學和教授自己的想法。可教授要是看著我提問,我從來都不能用他們常用的表達方式來回答問題。哦,我聽出口音了嗎?自那以後,我就無法平靜。只要一提到愛爾蘭作家或任何有關愛爾蘭的東西,大家都會轉過頭來看我,好像我是權威。教授似乎都認為我對愛爾蘭文學和歷史無所不通。如果他們說些喬伊斯或葉芝的事,就看著我,好像我是專家,應該點頭證實他們的話。我總是點點頭,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如果我搖頭表示懷疑或者反對,教授們就會進一步提問,向所有人特別是女孩們展示我的無知。

有關天主教的問題也是如此。如果我回答,他們就會聽出我的口音。那意味著我是個天主教徒,要保衛自己的母教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有些教授喜歡嘲笑童貞女之子 、聖三一 、聖約瑟夫的立誓不婚、宗教裁判所、受神甫折磨的愛爾蘭人,以此來奚落我。這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為他們有權降低我的分數,讓我的平均積點分受損,我就不能追尋美國夢了。而那可能將我逼到阿爾貝·加繆那樣毎天考慮不要自殺的境地。我害怕高學歷的教授,害怕他們讓我在其他學生特別是女孩面前丟臉的做法。

我想在這些課上站起來向全世界宣布,我忙得顧不上當一名愛爾蘭人或什麼天主教徒。我得為了謀生日夜打工,努力看書溫習功課時,卻在圖書館裡睡著了。我努力用打字機寫帶腳註和參考書目的學期論文,可字母a和j辜負了我,我不得不重新打整篇文章,要避開字母a和j是不可能的。我在地鐵里睡著了,一直睡到終點站,結果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區,只得向人們打聽自己在哪裡。我很尷尬。

如果沒有紅眼睛和愛爾蘭口音,我就是一個純正的美國人,不用忍受那些用喬伊斯、葉芝、愛爾蘭文藝復興來折磨我的教授了。他們說愛爾蘭人是多麼聰明機智;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綠色國家,儘管受神甫的折磨,很窮;因為清教徒似的性壓抑,人口少得幾乎要從地球上消失了。你對此有什麼話要說嗎,邁考特先生?

我想您是對的,教授。

哦,他認為我是對的。那麼,卡茨先生,你對此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想我沒有異議,教授。我對愛爾蘭的東西了解得不是太多。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必須考慮邁考特先生和卡茨先生剛才說過的話。現在,凱爾特人和希伯來人有了交集,那就是通融和妥協。沒錯吧,邁考特先生,卡茨先生?

我們點了點頭。我記得母親曾經說過:點頭與對一匹盲馬眨眼同樣好。我想和教授說這句話,但又不能冒冒犯教授的風險。他有權阻止我追尋美國夢,讓我在全班特別是女孩面前顯得很傻。

秋季學期的星期一和星期三上午,米德爾布魯克教授講英格蘭文學。她登上小講台,坐下,將厚厚的教材放在桌子上,閱讀,發表評論,偶爾在提問的時候看看班上的學生。她從《貝奧武甫》 開始,以約翰·彌爾頓 結束。她說約翰·彌爾頓才華出眾,在我們這個時代有點受冷遇,但他的時代一定會到來,他的時代一定會到來。學生們看報紙,做填字遊戲,互相傳遞紙條,看其他課程的書。上了整晚夜班,做了各種不同的工作之後,我很難保持頭腦清醒。當她向我提問的時候,布萊恩·麥克菲利普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小聲說了問題和答案。我結結巴巴地向她複述了一遍。要是她對著教材嘟嘟囔囔,我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那會讓我在學期結束時得個C。

因為我遲到、曠課,還上課睡覺,我知道自己應該得個C。我想對教授說自己是多麼慚愧。如果她不讓我及格,我不會怪罪她。我想解釋說即使自己不是模範學生,她也應該看到我對待英格蘭文學教材的態度:我一直興緻勃勃,在紐約大學圖書館裡看,在地鐵列車裡看,甚至吃午飯時在碼頭和倉庫平台上看。她應該知道,我也許是這世上唯一因為一本文學書而和倉庫平台上的人爭執的學生。那些人譏笑我:嘿,看看那個大學生,了不起得都不和我們說話了,嗯?當我對他們講盎格魯-撒克遜語言中的奇怪之處時,他們說我是個笨蛋,那根本就不是英語。你他媽以為自己在跟誰開玩笑呢,小子?他們說自己沒上過大學,但不會被一個剛從愛爾蘭船上下來的笨蛋矇騙。明明整頁該死的紙上沒有一個英語單詞,這個白痴卻說這就是英語?

他們不再和我說話。平台領班將我調到室內開起重機。這樣,那些人就不會和我惡作劇了,例如扔貨物讓我的胳膊脫臼,或者假裝開叉車一路追我。

我想和教授講講我對教材里的作家和詩人的看法,問自己願意和其中哪一位到格林威治村酒館喝一杯。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喬叟 。我願意在任何時候請他喝酒,聽他講關於坎特伯雷朝聖者的故事。我想告訴教授自己是多麼喜愛約翰·多恩 的佈道,多麼想請他喝酒。只是他是一個新教牧師,並不是因坐在小酒館裡喝酒而出名。

我不能說這些話,因為在班裡舉手說自己多麼喜愛某樣東西很危險。教授會帶著憐憫的淺笑看著你,全班同學都會看見。那憐憫的淺笑會傳遍整個教室,直到你覺得自己是那麼愚蠢,滿臉通紅。你要麼發誓在大學期間絕不再喜愛任何東西,要麼就將喜愛的東西留在心裡我和坐在旁邊的布萊恩·麥克菲利普斯說這些,但坐在我前面的人轉過頭說:你們是不是有點偏執狂?

偏執狂。這又是一個得查字典的詞,紐約大學裡的每個人都會用。這個同學看著我,那神氣活現的左眉毛幾乎要碰到髮際線了。從他的神態中,我只能猜測他是在指控我精神錯亂。在弄清楚那個詞之前,答覆他沒有用。布萊恩·麥克菲利普斯一定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但他正忙著和坐在左邊的喬伊斯蒂姆帕內里說話。他們總是微笑著互相對視,那意味著有些事在發生。我不想用偏執狂這個詞來打攪他們。我應該帶本字典。任何人向我扔來一個怪詞的時候,就可以當場查看,機靈地回擊,擊潰那神氣活現的眉毛。

或者,我可以運用在軍隊里學會的沉默,走自己的路。這最棒了,因為走你自己的路,用怪詞折磨別人的人就不喜歡那個詞了。

上哲學概論課的時候,安迪·彼得斯坐在我旁邊,告訴我布羅德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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