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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悠然自得地走進心理學課的教室時,教授驚得合不攏嘴。他使勁地抓著根粉筆,直到捏碎了為止。他說:對不起,小姐。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而他只是對她笑。對不起,小姐,他說,我們是按字母順序排座位的,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艾伯塔·斯莫爾,她說。他指了指我後面的一排座位。即使她花一整天走到她的座位前,我們也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們都在盡情欣賞她的金髮碧眼、性感雙唇、誘人犯罪的胸脯和惹火的身材。走過幾排座位後,她小聲說:對不起。學生們站起來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她走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陣混亂和騷動。

我想成為其中的一名學生,站起來讓她經過,從身邊擦過並碰到我。

下課的時候,我想設法讓她走過過道,這樣就可以看著她走來,看著她以那種只有在電影里才能見到的身姿離去。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麼對我這麼仁慈,讓我得到了紐約大學最漂亮女孩的一個微笑。她金髮碧眼,一定來自斯堪的納維亞一個美人部落。我希望自己能對她說:嗨,你想去喝杯咖啡,吃份烤乳酪三明治,討論一下存在主義嗎?但我知道那永遠都不會發生,尤其是在我看到樓道里和她見面的那個人之後。那是一個有著山一樣的塊頭、夾克上印著紐約大學橄欖球隊字樣的學生。

下一次心理學課上,教授問我一個關於榮格 和集體無意識的問題。一開口,我就知道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看,好像在說:這個帶著愛爾蘭口音的傢伙是誰?教授說:哦,是愛爾蘭口音嗎?我只得承認。他對全班同學說,當然,天主教會傳統上對心理分析一直有敵意。那沒錯吧,邁考特先生?我覺得他是在指控我。為什麼他要提天主教會,僅僅因為我在回答他關於集體無意識的問題嗎?我應該為天主教會辯護嗎?

我不知道,教授。

利默里克的一位至聖教主會神甫曾在星期天早上佈道的時候大聲宣講,譴責弗洛伊德和榮格,預言他倆的結局就是下到地獄的最底層。對教授說這些是沒用的。如果我在班上發言,沒人會聽我說了些什麼。他們只會聽我的口音。有時候我希望把手伸到嘴裡,將自己的口音連根拔起。即使在我嘗試美式發音的時候,人們也很迷惑,說:我聽出愛爾蘭口音了嗎?

下課的時候,我等著那位金髮美女從身邊經過,但她停了下來,藍色的眼睛沖我微笑,說:嗨。我的心怦怦直跳。她說:我叫邁克。

邁克?

嗯,事實上我叫艾伯塔,但他們叫我邁克。

外面沒有橄欖球運動員。她說離她上下一節課還有兩個小時,我願意到洛基咖啡館喝一杯嗎?

一分鐘後,我還有課。但我不願意失去和這個每個人都盯著看的女孩、這個在世上所有人中單單跟我打招呼的女孩相處的機會。我們得飛快地走到洛基咖啡館,這樣就不會碰上那個橄欖球運動員鮑勃。如果他知道她和另一個男孩喝一杯,會不高興的。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稱所有男性為男孩。我二十三了。

她說她和鮑勃可以說是訂婚了,或定情了。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說一個已經定情的女孩就是訂婚了。當一個女孩的項鏈上掛著男朋友的高中畢業戒指時,你就知道她已經定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不戴鮑勃的戒指。她說他給了她一條刻著她名字、表明她名花有主的金手鏈,但她沒戴,因為波多黎各女孩才這麼做。她們太俗艷了。得到那手鏈之後才能得到訂婚戒指,而她會等著訂婚戒指的。非常感謝你。

她告訴我她來自羅得島,從七歲起就由祖母撫養。母親生她時只有十六歲,她的父親二十歲,你可以猜測發生了什麼。奉子成婚。戰爭來臨時,他被召入伍,派往西雅圖。那就是婚姻的終結。雖然邁克是個新教徒,但她畢業於一所位於馬薩諸塞州福爾里弗的天主教女隱修會學校。她笑著說起畢業那年夏天,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去赴不同的約會。她也許在微笑,但我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怒氣和忌妒。我想殺了那些和她一起吃爆米花,或許在汽車影院里親吻她的男孩。現在,她和父親還有繼母一起住在河濱大道。她祖母暫時住在這兒,直到她安頓下來,適應這座城市為止。當她說起她喜歡我的愛爾蘭口音時,一點也不害羞。她甚至喜歡在上課時看著我的後腦勺。我的頭髮又黑又鬈。那些話讓我聽了臉紅。雖然洛基咖啡館裡光線很暗,但她能看到我臉紅了,覺得很可愛。

在紐約,我得習慣於他們說可愛的方式。在愛爾蘭,如果你說一個人可愛,就是在說他狡猾、鬼鬼祟祟。

我在洛基咖啡館和這個幾乎是從銀幕上走下來的女孩,另一個弗吉尼亞·梅奧 一起喝啤酒,覺得自己身處天堂。我知道自己是洛基咖啡館裡每個男人和男孩忌妒的對象。在街上也是這樣。他們轉過頭,不明白和紐約大學甚至曼哈頓區最漂亮的女孩待在一起的我到底是誰。

兩個小時後,她得去上下一節課了。我想像電影里那樣幫她拿書,但她說:不,我最好在這兒待會兒,以免碰上鮑勃。見到她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他會不高興的。她笑了,提醒我他塊頭很大。謝謝你請的啤酒,下星期上課見。然後,她走了。

她的杯子還在桌子上,上面有粉紅色的口紅印。我把杯子拿到嘴邊,體會她的氣息,夢想著有朝一日能親吻那雙唇,又把杯子貼在臉頰上。想到她親吻那個橄欖球運動員,我的腦海里就烏雲密布。如果她和他可以說是訂婚了,為什麼還要和我一起坐在洛基咖啡館裡呢?在美國就是這樣的嗎?如果你愛一個女人,就應該一直對她忠誠;如果不愛她,和另外一個人在洛基咖啡館喝啤酒也沒事。如果她和我一起到洛基咖啡館,那麼她就是不愛他。這讓我感覺好些了。

是不是她為我的愛爾蘭口音和紅眼睛感到可惜呢?她能猜到對我來說,和女孩子說話不容易嗎?(除非她們先和我說話。)

在美國,到處都有男人走到女孩面前說:嗨。我是永遠不會那麼做的。我覺得先說「嗨」很愚蠢,我不是伴著它長大的。我得說「你好」或其他適合成年人的表達方式。即便是有人跟我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從來沒有上過高中,在愛爾蘭的貧民窟長大。我對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愧,只能撒謊。

英語寫作課老師卡利特里先生讓我們寫一篇關於童年時代一件重要物品的文章,可以寫家裡的東西。

我的童年裡沒有任何我想讓人知道的物品我不想讓卡利特里先生或班上任何人知道我們和那些住在羅登巷的家庭共用貧民窟的廁所。我可以編造,但想不出其他同學談論的那些東西:家庭汽車、爸爸的舊棒球手套、帶給他們很多歡樂的雪橇、舊冰箱、做作業用的餐桌。我能想到的就是我和三個弟弟共用的那張床,卻為自己不得不寫它而羞愧。如果我編造一些令人尊敬的好東西,而不寫那張床,又會深受折磨。卡利特里先生將是唯一一個讀它的人。我會很安全。

我在利默里克長大,那時,我母親不得不到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去看看能否為我和我弟弟——馬拉奇、邁克爾和還不大會走路的阿非——弄張床。聖文森特保羅協會裡的人說,可以給她一張憑證。她可以拿著這張憑證到愛爾蘭城鎮一個賣二手床的地方去。我母親問他,我們就不能得到一張新床嗎?誰知道舊床里會有些什麼,可能會有各種病菌。

那個人說乞丐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母親不應該那麼挑剔。

但是她不放棄,她至少想知道是否有人死在那張床上。當然,這不算問得太多。她不想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著四個小兒子睡在一張死過人的床上。那個人可能發過燒或者得過肺結核。

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那個人說:夫人,如果你不想要那張床,就把憑證還給我。我會給一個不那麼挑剔的人。

媽媽說:哦,不。她回家拿阿非的嬰兒車,用來運床墊、彈簧和床架。愛爾蘭城鎮那家賣二手床的商店想給她一張倒毛、到處是污漬的床墊,我母親說她都不會讓一頭母牛睡在這麼一張床上,那邊角落裡不是還有一張床墊嗎?那個人咕噥了幾聲,說:好吧,好吧。耶穌作證,這年頭接受施捨的人都變得很挑剔了。他站在櫃檯後面,看著我們把床墊拖到外面。

我們推著嬰兒車沿利默里克的街道來回跑了三趟,運送床墊和鐵床架的不同零件:床頭、床尾、支架和彈簧。我母親說她為自己的生活感到羞愧,想在晚上運。那個人說他很同情她的困境,但六點整要關店門,即使是聖家庭 來買床,他也不會開門。

推嬰兒車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後輪總是想自己走路。而被壓在床墊下的阿非哭喊著要媽媽,推起來就更困難了。

我的父親把床墊拖上樓,幫我們把彈簧和床架支起來。當然,他不會幫我們將嬰兒車從兩英里外的愛爾蘭城鎮推回來,那場景會讓他感到羞愧。他來自北愛爾蘭。那兒的人一定有辦法將床墊弄回家。

我們把舊外套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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