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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房東是阿格尼絲·克萊因夫人。她帶我看了一間每星期十二美元的屋子,一間真正的屋子,不像第六十八大街的奧斯丁夫人租給我的那個樓道盡頭的隔間。屋子裡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靠窗的角落有個小沙發。幾個月後,我弟弟邁克爾從愛爾蘭來了可以睡在那兒。

我還沒進門,克萊因夫人就對我說起了她的過去,叫我不要匆忙下結論。她的姓可能是克萊因,但那是她那猶太丈夫的姓,她自己的姓是坎蒂。我應該很清楚再也沒有比那個姓更具愛爾蘭特徵的了。如果我在聖誕節沒地方可去,可以和她,以及她丈夫留下的兒子邁克爾一起過聖誕節。她丈夫埃迪是她所有麻煩的根源。戰爭爆發前,他和他們四歲的兒子邁克爾跑到德國,因為他母親快不行了,他盼望著繼承她的財產。當然,他們,包括他母親在內的整個克萊因家族都被送到了集中營。對該死的德國納粹說邁克爾是出生在華盛頓高地的美國公民根本沒有用。她再也沒見著丈夫,但邁克爾倖存下來。戰爭結束時,這個可憐的孩子終於能對美國人說他是誰了。她說她丈夫留下的兒子就在大廳盡頭的一間小屋子裡,我應該在聖誕節那天下午兩點去她的廚房,在晚飯前小酌一杯。不會有火雞,如果我不介意,她想做歐式菜。不要說是,除非我真的這麼想。如果我有地方去,有做土豆泥的愛爾蘭姑娘,就不用來吃聖誕晚餐了。不用擔心她。這不是她第一個只有大廳盡頭她丈夫留下的邁克爾陪伴的聖誕節。

聖誕節那天,廚房裡飄來奇怪的味道。克萊因夫人正在用煎鍋擠壓東西。餃子形餡餅,她說,波蘭菜。邁克爾喜歡。喝杯加橘汁的伏特加吧。一年中流感到來的這個時節,喝點這個對你有好處。

我們坐在她的起居室里喝酒。她談起了丈夫。如果他在這兒,我們就不會圍坐在一起喝伏特加,做餃子形餡餅了。對他來說,聖誕節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她探過身來調整光線,假髮掉了下來。一看見那只有零星幾縷棕色頭髮的腦袋,身體里的伏特加就使我大聲笑出來。繼續,她說,總有一天,你母親的假髮也會掉下來,看看到時候你還會不會笑。接著,她把假髮戴回頭上。

我對她說,我母親有一頭好頭髮。她說:不足為奇,你母親從來沒有一個走向納粹軍隊的瘋子丈夫。如果不是因為他,邁克爾,那個他留下的兒子就會從床上起來,和可憐的母親一起喝杯伏特加,為餃子形餡餅流口水了。哦,上帝呀,餃子形餡餅。

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衝到廚房裡。還好,只燒糊了一點,餃子形餡餅變得又脆又好吃。我的人生哲學就是——你想知道我的人生哲學嗎?那就是,廚房裡任何不利的東西,都可以加以利用。做泡菜和煙熏紅腸的時候,我們不妨再喝一杯伏特加。

我問她什麼是煙熏紅腸,她邊倒酒邊沖著我大喊大叫,說她無法相信世上竟然有這麼無知的人。在美國陸軍待了兩年,你竟然不知道煙熏紅腸?難怪共產黨人正在取得主導地位呢。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是波蘭香腸。你應該看著我煎,以免娶一個不是愛爾蘭人卻想吃煙熏紅腸的好女孩。

我們待在廚房,又喝了杯伏特加。煙熏紅腸噝噝作響,燉泡菜發出一股酸味兒。克萊因夫人在托盤上放了三個盤子,為邁克爾倒了一杯馬尼舍維茲甜紅葡萄酒。他愛喝,她說,就愛配著煙熏紅腸和泡菜喝馬尼舍維茲甜紅葡萄酒。

我跟著她穿過她的卧室,來到一間小黑屋子裡。邁克爾坐在床上,瞪著前面看。我們拿來椅子,把他的床當桌子。克萊因夫人打開收音機,我們聽大號銅管樂器和手風琴演奏的音樂。這是他喜歡的音樂,她說,任何歐洲的東西。他很懷舊,你知道,懷念歐洲,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不是呀,邁克爾?是不是呀?我在和你說話呢。聖誕快樂,邁克爾。該死的聖誕快樂。她扯下假髮,把它扔到角落裡。不再偽裝了,邁克爾。我巳經受夠了。跟我說話,不然明年我就做美國菜。明年,我做火雞,邁克爾,餡料,越橘醬,所有的配菜,邁克爾。

邁克爾直直地盯著前方看,煙熏紅腸的油漬在盤子里閃閃發亮。他母親胡亂擺弄著收音機,直到找到唱《白色聖誕節》的平·克里斯貝。

最好習慣這個,邁克爾。明年就是平和餡料了,讓煙熏紅腸見鬼去吧。

她把盤子推到床的一邊,頭靠著邁克爾的胳膊肘睡著了。我等了一會兒,把自己的晚飯拿到廚房,倒到垃圾桶里,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蒂姆·科因在商業冷藏公司工作,住在西第一八〇大街七二〇號的瑪麗·奧布萊恩家庭旅館,拐過街角就是我住的地方。他叫我隨時過去喝杯茶,瑪麗很友好。

那不是真正的家庭旅館,是個大公寓。四個房客每星期各付十八美元。與布朗克斯區的洛根旅館不同,他們任何時候都可以吃到體面的早餐,而在洛根旅館,必須參加彌撒或者在天恩眷顧的情況下才能吃到。瑪麗在星期天的早上更願意坐在廚房裡喝茶抽煙,笑著聽房客們講讓他們發誓再也不這樣的宿醉了。她對我說,如果其中一個男孩離開、回到愛爾蘭,我就可以搬到那兒去住。他們總會回去,認為自己可以攢幾美元,和某個鄉村女孩在古老的農場定居。但夜復一夜,除了妻子在你對面伴著爐火織毛衣,而你想著紐約的燈光、東區的舞廳和第三大道漂亮舒適的酒吧,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搬到瑪麗·奧布萊恩家庭旅館,離開阿格尼絲·克萊因夫人。她似乎永遠站在門後等著我將鑰匙插到鎖上,這樣就可以將一杯加橘汁伏特加塞到我手裡。對她來說我得看書寫論文完成紐約大學的功課,這不要緊;在碼頭或倉庫平台值夜班累得要命,也不要緊。她想對我講她的人生故事,埃迪如何比任何一個愛爾蘭人都讓她著迷。要提防猶太女孩,弗蘭克,她們也很迷人,很……你們怎麼說來著?很性感。你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踩在玻璃杯上了。

踩在玻璃杯上?

沒錯,弗蘭克。我叫你弗蘭克,你不介意吧?你不踩碎了葡萄酒杯,她們就不會嫁給你。然後,她們會讓你改變信仰,這樣孩子就可以成為猶太人並繼承所有東西。但是我不會。我曾經想這麼做,但我母親說如果我成為猶太人,她就從喬治·華盛頓大橋上跳下去。這話也就咱們私下裡說說,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從橋上跳下來,再被過往的拖船撞下水。她不能阻止我成為猶太人。我堅持信仰是因為我爸爸,他很正派,沒有喝酒的毛病。但你對坎蒂這麼個姓又能有什麼期待呢?在凱里郡,這樣的姓遍地都是。我盼望著有朝一日上帝能賜予我健康。他們說凱里郡一片綠色,是那麼美麗,但我從來沒見過綠色。除了這公寓和超市外,我什麼也看不見,見到的只有這公寓和大廳盡頭他留下的邁克爾。我父親說,我成為猶太人會讓他心碎,並不是他反感那些受苦受難的可憐人,而是因為我們也受過苦。我要背叛多少年來那些被絞死、被四處亂埋的祖祖輩輩嗎?他來參加了我的婚禮,而我母親沒來。母親說我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說愛爾蘭人餓死都不會去喝新教徒的湯,對我的行為,他們會怎麼說呢?埃迪抱著我,對我說他和自己家人也產生了矛盾,說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讓全世界去親你的屁股。看看埃迪的遭遇,最後進了他媽的爐子。上帝原諒我講髒話。

她坐在我床邊,把酒杯放到地上,雙手捂著臉。上帝啊,上帝啊,她說,一想到他們對他的所作所為和邁克爾的所見所聞,我就無法入睡。邁克爾看到了什麼?我見到過報紙上的照片,上帝啊。我知道他們,那些德國人。他們住在這兒,開熟食店,還有孩子。我問他們:是你們殺了我的埃迪嗎?他們都盯著我看。

她哭了,向後躺在我的床上睡著了。我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她,告訴她我很累了。我一星期付十二美元,她卻在我的床上睡覺,而我只能在角落裡那個硬沙發上輾轉反側。那個硬沙發是為我幾個月後來的弟弟邁克爾準備的。

我對瑪麗·奧布萊恩和她的房客們說了這件事。他們都歇斯底里地笑。瑪麗說:哦,上帝愛她,我認識可憐的阿格尼絲,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有些時候,她完全失去理智,不戴假髮四處溜達,逢人便問哪兒有拉比 ,要為她兒子、他留下的卧床不起的可憐的邁克爾改變信仰。

兩名修女兩星期過來幫助克菜因夫人一次,給邁克爾洗澡換床單,打掃公寓,在她洗澡的時候照看她。她們梳理她的假髮,這樣假髮就不會看上去亂糟糟的了;把水摻在她的伏特加里,她不知道。如果她喝醉了,那也只是心理作用。

瑪麗·托馬斯嬤嬤對我很好奇。我信教嗎?上的是什麼學校?因為她看到了書和筆記本。我說是紐約大學,她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在那麼個地方我會不會失去宗教信仰。我不敢告訴她,自己很多年以前就不去參加彌撒了。她和比阿特麗斯嬤嬤對克萊因夫人和卧床不起的邁克爾是那麼好。

瑪麗·托馬斯嬤嬤小聲對我說了些我只能對神甫講的事:她擅自為邁克爾洗禮了。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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