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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倉庫里有人笑著說出去喝啤酒,一杯,就一杯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更強硬些,能說不。我應該說不,特別是在我應該和埃默一起去看電影或吃雞塊的時候。有時候,喝了幾個小時的酒後,我給她打電話,說我得加班。但是她知道得更多。我越撒謊,她的語氣就越冷淡。到最後,打電話和撒謊也沒有用了。

到了盛夏,湯姆對我說,埃默在和別人來往。她訂婚了,戴著未婚夫給她的大戒指。那是布朗克斯區的一個保險推銷員。

她不和我通電話,我敲她的門,她不讓我進去。我求了她一分鐘,告訴她我變了,要改過自新,過體面的生活,不再往肚子里塞肝泥香腸三明治,不再狂喝啤酒直到站都站不住。

她不讓我進去。她已經訂婚了,手上鑽石閃爍。那讓我很瘋狂,簡直想撞牆、抓頭髮、跪倒在她腳邊。我不想跌跌撞撞地離開她回到洛根家庭旅館,回到一條毛巾、倉庫、碼頭和沒日沒夜的喝酒中去,而世界上的其他人,包括埃默和她的保險推銷員,過著乾淨的生活。他們有很多毛巾,畢業那天開心快樂,微笑時露出每頓飯後都要刷的完美的美國式牙齒。我想讓她接受我,這樣就可以談論我們未來的日子。我會有一套西服,一份辦公室的工作,不受外界的誘惑。我們會有自己的公寓。

她不讓我進去。她得走了,得去見其他人。我知道那是保險推銷員。

他在裡面嗎?

她說不在,但我知道他在。我喊著說要見他,讓那傢伙出來。我要和他單挑,我要放倒他。

她在我面前把門關上。我震驚得連眼淚都沒了,渾身冰涼;震驚得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是一扇扇當著我的面關上的門;震驚得甚至沒有想起要到布蘭夫尼酒吧喝杯啤酒。街上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汽車喇叭鳴響,可我覺得是那麼寒冷和孤獨,就像在監獄裡一樣。我坐在通往布朗克斯區的第三大道高架地鐵里,想著埃默和她的保險推銷員。他們喝著茶,嘲笑我蒙羞的樣子,是多麼乾淨健康——他們兩個,不喝酒,不抽煙,揮手拒絕雞肉。

我知道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人們坐在起居室里微笑著,無憂無慮。他們抵制誘惑,一起變老,因為能說:不,謝謝。我不想要啤酒,一杯也不要。

我知道埃默這麼做,是因為我舉止失當,知道她想要的是我,而不是那個也許正抿著茶,用保險故事讓她心煩意亂的人。如果我放棄倉庫、碼頭、肝泥香腸、啤酒並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或許,她還會再喜歡我,再接受我。我還是有機會的,因為湯姆告訴我,他們明年才結婚。如果我從明天開始洗心革面,她一定會再接受我的。但我不願意去想保險推銷員幾個月來坐在沙發上親吻她,用爪子亂摸她的肩膀。

當然,他是愛爾蘭裔美國天主教徒,這是湯姆告訴我的。當然,在婚禮當晚之前,這個保險推銷員會尊重她的純潔。但我不知道愛爾蘭裔美國天主教徒是不是都有著骯髒的頭腦,像我那樣做過骯髒的夢,特別是保險推銷員。我知道埃默的男人在想著他們婚禮當晚要做的事,儘管他會不得不在結婚前向神甫懺悔自己骯髒的思想。不結婚是件好事,我用不著懺悔自己曾在巴伐利亞州,越境到奧地利,有時甚至到瑞士和女人們做過的事。

報紙上有一則職業介紹所刊登的辦公室工作的廣告:穩定、有保障、高收入、六個星期帶薪培訓、要求穿西服打領帶、退伍老兵優先。

申請表上要求填寫高中畢業學校,畢業時間。這逼得我去撒謊:愛爾蘭利默里克天主教平信徒社團中學,一九四七年六月。

職業介紹所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招工的公司:藍十字會。

先生,這是什麼樣的公司?

保險。

但是……

但是什麼?

哦,沒事了,先生。

的確沒事了,我意識到如果被這家保險公司僱用,我的社會地位或許會得到提升,而埃默就會再次接受我。她要做的就是在兩個保險推銷員之間作出選擇,即使另一個已經給了她鑽石戒指。

在能再次和她說話之前,我得在藍十字會完成六個星期的培訓課程。辦公室在第四大道一棟入口像教堂大門的樓里。有七個人參加了培訓課程,都是高中畢業生,其中一個人在朝鮮戰爭中受了很重的傷,嘴歪到一邊,口水流到了肩膀上。過了很多天我們才聽懂他說的話。他想為藍十字會工作,這樣就可以幫助那些和他一樣受傷的孤獨老兵了。上了幾天課以後,他發現自己來錯地方了。他想去的是紅十字會,咒罵教員事先沒告訴他。我們很高興見到他離開,即使他曾為美國受難,但整天和一個嘴巴歪到一邊的人坐在一起也不容易。

教員是帕格里奧先生。他對我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正在紐約大學攻讀商務碩士學位,第二件事是我們在申請表上填寫的信息將會被認真核查。如果有人說自己上過大學但事實上並沒有,現在馬上改過來。藍十字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撒謊。

每天早上我穿上西服、襯衫,打上領帶的時候,洛根旅館裡的房客們就都笑,聽說我每星期的工資是四十七美元,培訓課程結束後漲到五十美元時,就笑得更厲害了。

旅館裡只剩下八個房客了。內德·吉南回基爾代爾郡的家裡去看馬,後來死了。另外兩個要攢錢回家買古老家族農場而出名的人和施拉夫餐廳的女招待結婚了。標註著上面和下面的毛巾還在,但在彼得·麥克納米出去買了一條自己的毛巾從而引起轟動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用它們了。他說看男人們洗完澡滴嗒著水走來走去,像老狗一樣將身子甩乾的樣子看煩了。那些人可以把一半的工資都花在喝威士忌上,卻不去買一條毛巾。一個星期六,當五個房客坐在床上喝著從香農機場運來的免稅愛爾蘭威士忌,聽收音機里的愛爾蘭節目邊說邊唱,為參加當晚的曼哈頓舞會醞釀情緒的時候,他說他再也受不了了。毛巾沒用了,他們洗完澡,沒有走來走去將身子甩干,而是和著收音機里的樂曲來迴旋轉,跳起吉格舞。他們玩得正開心,來自基爾肯尼的諾拉來換廁紙,沒敲門就進來了。看到眼前這一切,她像女鬼似的尖叫起來,歇斯底里地跑上樓去。洛根先生下樓後發現那些跳舞者光著身子大笑著滾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和他的吼叫聲。洛根先生說他們是愛爾蘭和母教的恥辱,真想把這群人光著身子扔到街上去,都是些什麼人生的呀?他咕噥著回到樓上,但永遠不會將五個每星期付給他十八美元的房客驅逐出去。

彼得拿著自己的毛巾回家時,大家都很驚訝,想借用一下,但他叫他們滾開,把毛巾藏在不同的地方。但藏毛巾是個問題,要弄乾毛巾就得掛起來,如果疊起來藏在床墊或浴缸下面,毛巾只會變潮發霉。彼得無法將毛巾掛起來晾乾,這讓他很痛苦。來自基爾肯尼的諾拉對他說,她可以把毛巾拿到樓上看著它晾乾,她和洛根先生對他每個星期五晚上都不忘帶回肉來很是感激。那是個不錯的方法。可每次彼得上樓拿他的干毛巾,和來自基爾肯尼的諾拉聊上幾分鐘,洛根先生就會變得狂躁不安,先瞪著他的小兒子盧克,再看看彼得,再回過頭來看看兒子。他眉頭緊皺,眉毛都碰到一起了。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沖著樓梯向上喊道:拿你的干毛巾下來要花上一天嗎,彼得?諾拉還有活兒要干。彼得就會下樓。哦,對不起,洛根先生,真對不起。但這並不能讓洛根先生滿意。他又看了看小盧克,回頭再看了看彼得。我得和你說個事,彼得。我們不再需要你的肉了,你得自己找地方晾毛巾了。諾拉的活兒已經夠多了,你還讓她站在那兒看著你的毛巾晾乾。

那天晚上,洛根夫婦屋裡傳出尖叫聲和吼叫聲。第二天早上,洛根先生在彼得的毛巾上別了張讓他離開的紙條。在晾毛巾這件事上,他利用洛根一家的好心,卻給他們帶來了太大的傷害。

彼得並不介意,搬到了長島表弟家。我們都想他。他為我們開啟了毛巾的世界。現在,我們都有了自己的毛巾。它們掛得到處都是。每個人都很規矩,不用別人的毛巾。在潮濕的地下室里,毛巾永遠無法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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