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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後,發生了兩件好事情。因為在提交給養報告時顯示出的超強的打字能力,我被提升為下士。獎勵是到愛爾蘭休假兩個星期,如果我願意。幾個星期前,母親寫信說,能擁有一間簡斯伯羅的新建公屋,她是多麼幸運,有幾個英鎊來買傢具是多麼令人開心。她將有一間帶浴缸、洗臉池、馬桶和冷熱水的浴室,一個帶煤氣灶和洗手池的廚房和一間帶壁爐的起居室,她可以坐在那兒烤烤小腿,看看報紙或者讀個不錯的浪漫故事。屋子前面有個花園,種些小花小草;屋後也有個花園,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有了這些奢侈品,她會認不得自己的。

在開往法蘭克福的列車上,我一路都在夢想新房子,以及它帶給母親和弟弟們(邁克爾和阿非)的舒適生活。你可能認為,在利默里克度過那些悲慘日子之後,我甚至不想再回愛爾蘭。但當飛機靠近海岸,雲層在田野上空飄移,看到這片神秘的綠色大地,我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們看著我,沒有問我為什麼哭泣,這是件好事。我無法告訴他們,無法描述那份湧上心頭的對愛爾蘭的情感。言語無法描述,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情感,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或許那些難以找出的辭彙出現在莎土比亞、塞繆爾·約翰遜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但我沒有注意到。

母親在火車站迎接我,穿著鮮艷的新套裙和鋥亮的黑皮鞋,微笑著,露出白色的新牙。我弟弟阿非站在她身邊。他快十二歲了,穿著一件一定是去年堅信禮 上穿過的灰色西服。看得出,他為我自豪,特別是我那下土的軍階。他想拎起我的行李袋,但試了試太重了。我不能讓他在地上拖著走,那裡面有我為母親買的布谷鳥自鳴鐘和德累斯頓細瓷器。

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明白人們都在看著身穿美國陸軍軍裝的我。他們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一個美軍下士在利默里克火車站下火車的。我迫不及待地想在街上轉轉,知道女孩們會小聲說:那是誰?他很棒吧?她們也許會認為我在戰場上有過肉搏戰,受了重傷才回來休息,而我太勇敢了,不想展示自己的傷痕。

離開車站,走在大街上時,我發現方向不對。我們應該去簡斯伯羅去往新家,卻從人民公園旁邊走過,那是我們第一次從美國回來時走過的路。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去小巴林頓街的外婆家。母親說:嗯,新房還沒有電和煤氣。

為什麼沒有?

嗯,我不想麻煩。

為什麼你不想麻煩?

哦,我不知道。

那讓我很生氣。我以為她會很高興離開小巴林頓街那個貧民窟,搬到那可以種花、在面向花園的新廚房裡泡茶的新家;以為她嚮往鋪著乾淨床單、沒有跳蚤的新床和浴室,但是,不。她繼續待在貧民窟,而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說搬家、離開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帕特是很困難的。舅舅帕特身體不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在利默里克賣報紙,但是,上帝幫助他,他有點無依無靠。我們境況不佳的時候,難道他沒有讓我們待在那房子里嗎?我對她說,我不管,我不會回到那條小巷裡的那座房子。我會住在國民酒店,直到她給簡斯伯羅的新房通上電和煤氣。我把行李袋抬到肩膀上離開的時候,她在我身後抽泣:哦,弗蘭克,弗蘭克,就一個晚上,在我母親家住最後一個晚上,那不會要了你的命的,就一個晚上。

我停了下來,轉過身,沖著她吼道:我不想在你母親家住一個晚上。如果你想像豬一樣生活,給你寄養家費又有什麼用呢?

她哭了起來,向我伸出雙臂。阿非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不管。我在國民酒店登記入住,將行李袋扔到床上,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母親。她竟然願意待在貧民窟里。我穿著美國陸軍軍裝、戴著新的下士軍階坐在床上,不知道是應該怒氣沖沖地待寺在這兒呢,還是應該到街上轉轉,讓世界羨慕我。我看了看窗外的泰特鍾、多明我會教堂、抒情詩電影院。電影院的那一邊,小男孩們等在頂層樓座的入口。我曾花兩便士去過那兒。男孩們衣衫襤褸,吵吵嚷嚷。如果我在窗邊待久一點,就可以回憶起自己在利默里克的日子。僅僅十年前,那時我十二歲,愛上了屏幕上的海地·拉瑪 和查爾斯·博耶 。在電影《阿爾及爾》里,查爾斯說:跟我去卡斯巴 。有好幾個星期,我無論走到哪兒都說那句話,直到母親請求我停下來。她自己也喜歡査爾斯·博耶,但更願意聽他本人說這句話。她也喜歡詹姆斯·梅森 。小巷裡的女人們都喜歡詹姆斯·梅森。他是那麼帥,又是那麼危險。她們一直認為自己喜歡他危險的那一面。當然,一個不危險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梅爾達·萊昂斯對凱瑟琳·奧康納商店裡的女人們說,她為詹姆斯·梅森而瘋狂。她說,上帝啊,如果我見到他,就會在一分鐘內把他扒得像個雞蛋似的精光,她們都笑了。我母親笑得比任何人都要開心。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正在那兒對梅爾達和那些女人們說,她兒子弗蘭克如何下了火車卻不願回家過夜;不知道那些女人們會不會回家說:弗蘭基·邁考特穿著美國制服回來了,可對他那住在小巷裡的可憐母親盛氣凌人,我們應該知道,他和他父親一樣古怪。

最後一次到外婆家確實不會要了我的命我相信邁克爾和阿非一定會向全世界吹噓我要回來了。如果我沒有身穿帶著下士軍階的軍裝在小巷閑逛,他們會很傷心。

我一走下國民酒店的台階,抒情詩電影院門口的男孩們就隔著佩里廣場喊道:嘿,美國兵,喂,你有口香糖嗎?你的口袋裡有多餘的先令或一塊糖嗎?

他們像美國人那樣發「糖」這個詞的音,笑得東倒西歪,撞到牆上。

一個男孩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廣場邊。我看見他有兩隻結滿痂的紅眼睛,臉上長滿丘疹,腦袋剃得精光。我很難承認自己十年前就是這個樣子。他隔著廣場喊道,嘿,美國兵,轉過身讓我們看看你的大屁股。我真想在他那骨瘦如柴的屁股上好好踹上一腳。你以為即使我現在只是一個幻想著要回自己的狗的給養事務員,這身拯救世界的制服也還是該得到尊敬;你以為那結滿痂的眼睛會注意到我的下士軍階,而顯露出那麼點尊敬,但是沒有。在小巷裡長大,事情就是這樣。即使很在意,你也得假裝不在意。

可是,我還是想走過廣場,來到那結滿痂的眼睛身邊,跟他握握手,說他簡直和我像他那麼大時一模一樣,但我沒有站在抒情詩電影院外戲弄美國佬的大屁股。我努力說服自己,我是那樣的,直到腦海里的另一半對我說,我和結滿痂的眼睛沒什麼不同,也像他那樣戲弄過美國佬、英國人或者任何一個穿西服或上衣口袋裡插根自來水筆騎一輛新自行車到處轉悠的人。我也曾衝上等房屋的窗戶扔石頭,一會兒大笑一會兒狂怒地跑開。

我現在只能沿著牆角離開,這樣結滿痂的眼睛和男孩們就不會看見我的屁股,就不會有攻擊我的彈藥了。

我腦子一片糊塗,烏雲密布,直到另一個主意出現:像電影里的美國大兵那樣回到男孩那裡,從口袋裡掏出零錢給他們。那不會要了你的命。

他們看見我過來了,看著我,像是要跑的樣子,但沒有一個人想當懦夫第一個跑掉。當我發給他們零錢的時候,他們只是說「哦,天哪」,用不同的神情看著我,我很開心。結滿痂的眼睛拿了他自己的那一份,什麼也沒說,直到我離開,在我身後喊道:嘿,先生,真的,你根本沒什麼屁股。

那比任何事都讓我開心。

一拐過巴林頓街,沿著山坡走向小巷,我就聽到人們說:哦,天哪,那是穿著美國制服的弗蘭基·邁考特。凱瑟琳·奧康納在她的商店門口,笑著給了我一塊克利夫太妃糖。真的,你不是一直喜歡這種糖嗎,弗蘭基?即使它毀了利默里克的牙齒。她的侄女也在。那女孩曾用刀打開一袋土豆,刀滑了開去,刺到臉上,刺瞎了她的一隻眼睛。她也在為克利夫太妃糖大笑,可我不明白,沒有了一隻眼睛,她怎麼還能笑?

凱瑟琳沖著小巷角落裡的一個胖女人喊道:他來了,帕特森夫人,一個普通的電影明星。帕特森夫人雙手捧著我的臉說:我為你可憐的母親高興,弗蘭基。她的生活太糟了。

還有在海戰中失去丈夫、現在和懷特先生同居的墨菲夫人,對此小巷裡的人毫不震驚。她笑著對我說:你是個電影明星,真的,弗蘭基。你可憐的眼睛怎麼了?當然,它們看上去很棒。

整條小巷裡的人全都出來了。他們站在門口,對我說,我看上去很棒。甚至珀賽爾夫人也這麼說,可她是個盲人。我明白,如果她能看見,也會這麼說。我走到她跟前,她伸出雙臂對我說:到這兒來,弗蘭基·邁考特,看在那段我們一起用收音機收聽莎土比亞和肖恩·奧凱西 的日子的分上,給我一個擁抱吧。

她抱著我,說:啊喲,上帝啊,你身上沒有肉。在美國軍隊里,他們不給你東西吃嗎?但不管怎樣,你聞起來很棒。他們總是聞起來很棒,那些美國佬。

我不敢去看珀賽爾夫人,不敢去看她那幾乎一動不動貼在凹陷的眼窩上的纖弱眼瞼。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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