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星期天早上,迪·安傑洛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參加彌撒。我吃了一驚,因為你會認為一個讚揚中國共產黨人的人是永遠不會踏進教堂、小教堂或猶太教堂的。去往基地小教堂的路上,他解釋了自己的感受。他覺得教會屬於他,而他不屬於教會。他不贊同教會像大企業一樣的行為,聲稱擁有上帝,有權一點一滴地將上帝分發出去,人們必須按照羅馬的指令行事。他沒有先向神甫懺悔自己的罪孽就接受了聖餐,每星期都在犯罪,但他說他的罪孽和任何人無關,這是他和上帝之間的事。每個星期天晚上入睡前,他都要向上帝懺悔。

他談到上帝,好像上帝就在隔壁喝酒抽煙似的。如果我回到利默里克這樣講話,就會被人揍腦袋,扔上開往都柏林的下一趟火車。

我們身處到處都是營房的陸軍基地,但小教堂里卻美國味十足。有帶著妻子和孩子的軍官,沐浴和香波使他們看上去很乾凈,有一種天恩眷顧的感覺。看他們大概來自緬因州或加州的小鎮,星期天從教堂回來後,吃羊腿、豌豆、土豆泥、蘋果派,喝冰茶。父親打呼嚕,星期日的厚報紙掉在地上;孩子們看漫畫書;媽媽在廚房洗碗,嘴裡哼著「哦,多麼美麗的早晨啊」。看上去他們像是每頓飯後都刷牙、獨立日揮舞國旗的人,也許是天主教徒,但我認為他們在愛爾蘭人或義大利人的教堂里會感到不舒服。那裡可能會有老男人和老女人嘟嘟噥噥地說話,呼哧呼哧地抽鼻子;空氣中可能瀰漫著威士忌或紅酒的味道,還有一股股幾個星期都沒有碰過肥皂和水的身子散發出來的氣味。

我想成為美國家庭的一員,想羞怯地走到一位金髮碧眼的軍官女兒身邊,小聲告訴她我不是看上去的那樣。或許我長丘疹,牙齒不好,還有像火災警報似的眼睛,但在內心深處,和他們沒什麼兩樣,也是一個打扮得體的人,夢想著在郊區有一所帶整齊草坪的房子,我們的孩子小弗蘭克在草坪上推自行車。我想像一個真正的美國父親那樣看看星期天的報紙。也許我會清洗我們那輛了不起的新別克,之後開車去看望姥姥姥爺,在他們的門廊上喝冰茶,伴著搖滾樂跳舞。

神甫在講壇上嘟嘟噥噥。我用拉丁語小聲應答時,迪·安傑洛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我一下,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事,有沒有從昨晚和鄧菲喝的啤酒中清醒過來。我希望自己能像迪·安傑洛一樣,對一切都下定了決心,像遠在利默里克的帕·基廷姨父那樣對什麼事都不在乎。我知道如果跟迪·安傑洛說,我是如此的罪孽深重,擔心被告知已墮落至深、只有主教或紅衣主教才能赦免,所以不敢去懺悔,他一定會笑的。如果告訴他,有好幾個晚上我不敢睡覺,以防自己死了下地獄,他一定會笑的。一個在隔壁屋子喝酒抽煙的上帝怎麼會創造地獄呢?

這時,烏雲就像黑蝙蝠一樣在我腦海里拍打著翅膀。我希望自己能打開窗戶,將它放出去。

現在,神甫邀請志願者到小教堂後面拿籃子,開始募捐。迪·安傑洛輕輕推了推我,我們就來到了過道上,沿著長椅跪下並遞出籃子。帶著家人的軍官和軍士們總是將捐款交給孩子,讓孩子放到籃子里。那個舉動讓所有人都笑了:小孩子們很驕傲,大人們為孩子們而驕傲。軍官和軍士的妻子們互相笑笑,好像在說:在天主教會的屋檐下,我們是一家人,儘管一出了教堂,就不一樣了。

籃子沿著長椅向前傳遞,直到來到一名軍士的手上。他會清點錢款,並把它交給神甫。迪·安傑洛小聲說,他認識這名軍士,清點錢款的時候,兩美元給你,一美元給我。

我對迪·安傑洛說,我不會再參加彌撒了。我是那麼不純潔,那麼罪孽深重,參加彌撒又有什麼用?我不能和這些乾淨體面、天恩眷顧的美國家庭一起待在小教堂里。我要等待,直到有勇氣懺悔並領受聖餐為止。一直不參加彌撒,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也沒關係,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死定了。一條不可饒恕的大罪和十條一樣,都能輕鬆地將你打入地獄。

迪·安傑洛說我在胡說八道,要是想去,就應該去,神甫並不擁有教會。

我不能像迪·安傑洛那樣思考問題,現在還不能。我害怕神甫、修女、主教、紅衣主教和教皇。我害怕上帝。

星期一早上,有人叫我到B連托爾軍士長的辦公室報到。他坐在扶手椅上,身上流了很多汗,連卡其布軍裝的顏色都變深了。我想問問他旁邊桌子上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地下室手記》,想跟他談談拉斯柯爾尼科夫,但跟軍士長說話可得當心。在部隊說話都一樣,說錯了,就會被罰刷鍋洗碗。

他叫我稍息,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服從命令,不服從一名高級軍士,即便他是個訓導教官。我究竟以為自己是誰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因為他對一切了如指掌。我要是開口說話,可能明天就會被送上開往朝鮮的輪船。他說斯尼德軍士(不管他的波蘭名字是什麼)有權管教我,但他做得太過分了,特別是這是發給上校通信員的三天休假證。我有權要回那休假證,如果我還想要,他會在下一個周末為我安排。

謝謝,軍士。

好了,解散。

軍士?

嗯?

我看過《罪與罰》。

哦,是嗎?我就猜你不像看上去那麼笨。解散。

在為期十四個星期的基本訓練中,有傳言說我們要被送上開往歐洲的輪船。第十五周,有傳言說我們要去朝鮮。第十六周,我們被告知一定會去歐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