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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丁夫人告訴我,她那位嫁給愛爾蘭人的妹妹漢娜將在聖誕節期間來,之後她們前往她位於布魯克林區的家。漢娜想見見我。我們一起吃三明治,喝聖誕酒。那樣漢娜會暫時忘掉她和那位瘋狂的愛爾蘭人之間的煩惱。奧斯丁夫人也搞不懂漢娜為什麼想跟我這樣又一個愛爾蘭人一起度過平安夜,但她一直有點古怪。或許她終究還是喜歡愛爾蘭人的。你相信嗎,二十年前在瑞典,她們的母親就警告過她們,離愛爾蘭人和猶太人遠點兒,和本民族的人結婚。奧斯丁夫人不介意告訴我,她丈夫尤金有一半瑞典血統和一半匈牙利血統。儘管他好吃,但終生滴酒不沾,而這卻最終要了他的命,去世時人胖得像座房子。她不做飯時,他就洗劫冰箱。他們買了台電視機後,他的末日就到了。他坐在電視機前吃呀喝呀,極為關心世界局勢,以至於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想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特別是他們又沒有孩子,這對她來說真是太難了。她妹妹漢娜有五個孩子,因為那個愛爾蘭人從來不讓她一個人待著。一兩杯酒下肚,他就跳到她身上,典型的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做派。尤金可不那樣,他尊重她。無論如何,奧斯丁夫人都希望在平安夜下班後見到我。

那一天,凱里先生邀請酒店勤雜工和四個女服務生主管到他的辦公室喝點聖誕酒。辦公室里有一瓶帕蒂牌愛爾蘭威士忌和一瓶迪格·姆恩碰都不碰的四玫瑰酒。他搞不懂為什麼明明可以喝愛爾蘭出產的最棒的威士忌,還會有人願意喝四玫瑰酒這種尿一樣的東西。凱里先生順著雙排扣西服拍拍肚子說,對他來說,這都一樣。他什麼也不能喝,那會要他的命。但為了祝福聖誕快樂,他還是會喝一點的。誰能知道明年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喬伊·吉利根一整天拿著屁股口袋裡那個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瓶子喝,這時正咧著嘴笑呢。因為關節炎,他走起路來時不時會趔趄,這讓他不能總是笑。凱里先生對他說:到這兒來,喬伊,坐到我的位子上。喬伊試著坐下時,大聲呻吟了一聲,臉上還掛著淚珠。女服務生主管海因斯夫人走到他跟前,將他的頭摟到自己胸前,拍拍他,輕輕搖著說:哦,可憐的喬伊,可憐的喬伊。你在戰時為美國付出了那麼多,我不明白仁慈的上帝怎麼會把你的骨頭給扭傷了呢?迪格·姆恩說:該死的太平洋,那個讓喬伊得關節炎的地方。人類已知的該死的疾病,那兒都有。記住,喬伊,是該死的日本佬讓你得了關節炎,就像他們讓我得瘧疾一樣。從那以後,我們就不一樣了。喬伊,你和我。

凱里先生說:不要生氣,注意點言辭,這兒還有女士在呢。迪格說:好吧,凱里先生。為此,我敬重你。今天是聖誕節,所以沒關係。海因斯夫人說:這就對了。今天是聖誕節,必須彼此相愛,寬恕我們的敵人。迪格說:寬恕個屁。我不寬恕白人,不寬恕日本佬,但我寬恕你,喬伊。你得了那該死的關節炎,比十個印第安部落受的苦還要多。當他抓住喬伊的手要握一握時,喬伊疼得直叫。凱里先生說:迪格,迪格。海因斯夫人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尊重一下喬伊的關節炎嗎?迪格說:對不起,夫人,我最尊重喬伊的關節炎了。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拿起一大杯帕蒂牌威土忌送到喬伊的嘴邊。

埃迪手裡拿著杯子站在角落裡。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全世界都擔心他弟弟時,他卻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煩惱——妻子的血液感染,但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和弟弟站得近一點。

傑里·克里斯克小聲說:我們得離這群瘋子遠點,去喝啤酒吧。因為母親身處困境,我不想到酒吧亂花錢,但今天是聖誕節。剛才喝了點威士忌,讓我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感覺良好。為什麼我不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像個男人一樣喝威士忌。既然和傑里一起到了酒吧,我可以說說話,不用擔心眼睛或別的事。現在,我就可以問問傑里為什麼埃迪·吉利根對他弟弟那麼冷淡。

女人,傑里說。埃迪應徵入伍時和一個女孩訂了婚,但在他走後,她和喬伊戀愛了。她把訂婚戒指還給埃迪的時候,他都瘋了,說一見到喬伊就殺了他。但是埃迪被派到了歐洲,喬伊被派到了太平洋,忙於殺其他人。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喬伊的妻子,也就是埃迪要娶的那個女人開始酗酒,使得喬伊的生活像地獄般糟糕。埃迪說這是對那個狗娘養的偷他老婆的傢伙的懲罰。他自己在部隊里遇到了一個很好的義大利女孩,一個陸軍婦女隊隊員,但有血液感染。你也許會認為整個吉利根家族都遭到了詛咒。傑里說,他認為愛爾蘭母親都是對的。應該和自己人,和愛爾蘭天主教徒結婚。這樣就可以保證她們既不是酒鬼,也不是有感染血液病的義大利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笑了笑,但滿臉嚴肅。我什麼也沒說,因為知道自己不想和愛爾蘭天主教徒結婚,不想後半生拖著孩子去懺悔和領聖餐,不想在每一次見到神甫時說:是的,神甫,哦,的確是,神甫。

傑里想在酒吧再喝些啤酒。我告訴他,我得去看望奧斯丁夫人和她妹妹漢娜,他變得怒氣沖沖——可以在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跟來自梅歐郡和凱里郡的女孩一起共度美好時光,你為什麼願意和兩個至少四十歲的瑞典老女人一起過平安夜?為什麼?

我沒法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做什麼。這就是你到美國後要面臨的,一個決定接著另一個決定。在利默里克,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回答問題,但這是我在紐約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一邊是傑里·克里斯克、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和梅歐郡凱里郡女孩共度的美好時光;另一邊是兩個瑞典老女人,一個總獃獃地凝視窗外,以防我偷帶食物或飲料,另一個對愛爾蘭丈夫不滿意,誰知道她跳起來會是什麼樣。我夾在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去奧斯丁夫人那兒,她可能會對我大發雷霆,叫我滾蛋。那樣我就得在平安夜,拎著棕色小提箱,懷揣著在寄錢回家、付完房租、現在又不分青紅皂白買啤酒後僅剩的幾美元露宿街頭。這樣,我就沒有能力支付愛爾蘭女人整晚的啤酒錢。這些傑里能理解,也讓他不再生氣。他知道錢是得寄回家的。他說,聖誕快樂,然後笑了笑:我知道你今晚會和那兩個瑞典老女孩玩得很開心。酒保豎著耳朵在聽,他說:參加瑞典人的聚會,你得小心點。他們會讓你喝本族酒,格拉格甜酒。你要是喝了,就分不清平安夜和聖母無沾成胎節了。那東西又黑又稠,得身強力壯才能喝。他們讓你就著它吃各種各樣的魚:生魚、鹹魚、熏魚,任何你不會拿來喂貓的魚,瑞典人喝格拉格甜酒。那種酒讓他們變得很瘋狂,還以為自己成了北歐海盜呢。

傑里說,他不知道瑞典人是北歐海盜,丹麥人才是。

才不是呢,酒保說,所有北方人都是北歐海盜。只要能見到冰的地方就能見到北歐海盜。

傑里說,可真是見識不凡啊。酒保說,我可以給你講一兩個故事。

傑里又要了杯啤酒為我送行。我喝了,儘管不知道在凱里先生的辦公室喝了兩大杯威土忌,現在又和傑里喝了四杯啤酒後,自己會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酒保的預言是對的,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充滿格拉格甜酒和各種魚的夜晚。

我們沿第三大道向北,唱著「不要搪塞我」,人們從身旁匆匆而過,為聖誕節而瘋狂,狠狠地瞪我們。到處都是跳動著的聖誕節彩燈,可布魯明黛爾百貨公司外的彩燈閃得太厲害了,我不得不抓住一根第三大道高架鐵的柱墩,吐了起來。傑里用拳頭頂住我的肚子。都吐出來,他說,你得有肚子喝格拉格甜酒。明天你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他說著「格拉格甜酒,格拉格甜酒,格拉格甜酒」,然後笑了,笑得那麼厲害,幾乎被汽車撞到。一個警察讓我們走開,說作為尊重救世主生的愛爾蘭孩子,我們應該為自已感到羞愧,該死的。

第六十七大街有個小飯館。傑里說,在見瑞典人之前,我應該喝杯咖啡清醒一下。他付錢。我們在櫃檯前坐下。他告訴我,他不打算下半輩子像奴隸一樣在巴爾的摩酒店幹活,也不打算落得為美國而戰的吉利根兄弟那樣的結局。他們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關節炎、血液感染和酗酒的妻子,這就是他們得到的。噢,不,傑里要在陣亡將士紀念日 那天前往卡茨基爾山 ,五月末,愛爾蘭的阿爾卑斯山 。那兒會有很多活兒:為就餐的顧客服務,打掃衛生,各種活兒都有,而且小費也不錯。那兒也有猶太人,但他們給小費不是很積極,因為他們提前將所有的錢付清了,不需要帶現金。愛爾蘭人喝酒,錢掉在桌子或地板上,打掃衛生的時候,就是你的了。有吋候,他們會回來抗議,但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僱主付錢只是要你打掃衛生。當然,他們不相信你,會說你撒謊,罵你,但他們也只能再到別的地方花錢。卡茨基爾山上有很多女孩。有些地方有露天舞會,你只需要領著你的瑪麗跳華爾茲,一直跳到樹林里,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你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愛爾蘭女孩到卡茨基爾山後就迷上了這種舞會。她們在施拉夫餐廳那種高級場所穿著黑色小裙系著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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