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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大街劇場外貼了張海報,上面寫著:《哈姆雷特》,勞倫斯·奧利弗主演,下周上映。我正計畫著帶瓶乾薑水和一塊酒店麵包房做的檸檬蛋白派岀來玩一個晩上,好好款待一下自己。那檸檬蛋白派很像我在奧爾巴尼和神甫一起吃的那種,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在劇場里,我會在屏幕上看到哈姆雷特折磨自己和每一個人,將會體會著乾薑水的酸味和蛋白派的甜味在嘴裡碰撞。去劇場之前,我會坐在自己的屋子裡看《哈姆雷特》,好弄清楚他們用那古英語說了些什麼。我從愛爾蘭帶來的唯一的書是在奧馬霍尼書店花十三先令六便士(我在郵局送電報半周的薪水)買的《莎土比亞作品全集》。哈姆雷特在母親和叔叔克勞迪亞斯發生不正當關係時不得不忍受一切。在利默里克,我母親也和她的表哥拉曼·格里芬發生了不正當關係。這使得我對《哈姆雷特》情有獨鍾。我能理解哈姆雷特沖著母親發火,就像我第一次喝完酒醉醺醺地回家扇了母親一巴掌那樣。到死我都會後悔自己那麼做,可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利默里克,在小酒館裡找到拉曼·格里芬,把他叫到外面,大打出手,直到他討饒為止。我知道這麼說說沒有用,等我回到利默里克,拉曼·格里芬一定已經死於酗酒了。在我為他祈禱或點燃蠟燭之前,他早已身在地獄了。上帝說我們應該寬恕敵人,甘受侮辱。不,即使上帝重回世界,命令我寬恕拉曼·格里芬,我也不會那麼做,否則我將受到處罰,脖子拴上一塊磨石被扔進大海(我最害怕的事)。我會說:對不起,上帝,我決不會寬恕那個人對我母親和我們家所做的一切。在虛構的故事裡,哈姆雷特都沒有在赫爾辛格寬恕他人,那麼,現實生活中的我為什麼要寬恕?

上一次去第六十八大街劇場時,引座員不讓我拿著好時巧克力進去,說不能帶食物或飲料入場,得在外面把它消費完才能進去。消費。他不說吃。世上讓我困惑的一件事就是引座員和穿制服的人總喜歡用大詞兒。第六十八大街劇場一點也不像利默里克的抒情詩電影院。在那兒,如果夠幽默,你可以帶魚和薯片或者一頓豬腿大餐和一瓶濃烈的黑啤酒進去。而那晚,我不得不站在外面大口大口地吞吃巧克力。引座員則對我怒目而視,不關心我正錯過「馬克斯兄弟」的精彩表演。現在,我得把從愛爾蘭帶來的黑兩衣搭在胳膊上,引座員不會發現藏在口袋裡的裝著檸檬蛋白派和乾薑水瓶的袋子。

電影一開演,我就開始吃派。但是盒子發出塞窸窸窣窣的聲音,人們對我說:噓,我們正看電影呢!我知道他們不是看盜匪片或音樂劇的普通人。他們可能是大學畢業、住在派克大街並熟悉《哈姆雷特》每一句台詞的人,說「電影」這個詞時從來不用movies而只用films 。可我不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就把盒子打開,而我正餓得直流口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旁邊的一個男子說「嘿」,然後把他的雨衣搭到我腿上。他的手在雨衣下移動。他說:打攪你了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個聲音叫我拿起派離開。我跟他說對不起,然後從他身旁走過,沿著過道走出放映廳,來到男廁所。在那兒,沒有住在派克大街的人噓我,我可以從容地打開盒子。錯過一段《哈姆雷特》,我覺得很遺憾,但他們在屏幕上也只是圍著個幽靈跳來跳去,為了個幽靈大喊大叫。

男廁所里沒有人,但我不想被人發現在吃派,所以就坐在隔間的馬桶上狼吞虎咽。這樣,我可以回去接著看《哈姆雷特》,只要不坐在那個腿上搭件雨衣、手動來動去的男子旁邊就行。派讓人口乾,我想好好喝點乾薑水了,這才意識到得有個開瓶器才行。去找引座員沒用,因為他們總是吼著:即使你們從派克大街來,也不應該帶食品或飲料進來。我把派放到地上,想把瓶子放到洗手池邊,用手背狠狠地敲一下,蓋子就該開了。但我一敲,瓶頸碎了,乾薑水一下子噴到我臉上。瓶子割破了我的手,洗手池上血跡斑斑。地上的派沾滿了血和乾薑水。我傷心不已,鬧出了這麼多麻煩,還能回去看《哈姆雷特》嗎?就在這時,一個一臉絕望的灰發男子沖了進來,幾乎撞到我身上,一腳踩在裝著派的盒子上,把它踩得稀巴爛。他站在小便池旁喋喋不休地說開了,試圖將黏在鞋上的盒子甩開,還怒氣沖沖地沖我吼道:媽的,媽的,見鬼,見鬼。他站到一旁,甩了甩腿。裝著派的盒子從他的鞋底飛了出去,打到牆上。盒子和派都摔爛了,沒法吃了。那個人說:這兒到底怎麼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似乎說來話長,得從我幾星期前如何興沖沖地想看《哈姆雷特》講到我如何覺得同時這麼做——吃著派、喝著乾薑水、看著《哈姆雷特》、聽著令人愉快的台詞——是如此美妙,以至於一天都沒吃東西。那個人兩條腿輪流甩著,跟我說廁所不是他媽的飯店,我不該他媽的在公共廁所吃喝,最好從這兒滾出去。我知道他心情不佳,對他說我在開乾薑水瓶時出了點意外。他說:你沒聽說過開瓶器嗎?還是你剛從他媽的船上下來?他離開了廁所。我正用衛生紙包紮傷口的時候,引座員進來了,說有一個觀眾向他投訴我在廁所里的所作所為。他像那個灰發男子一樣,說著他媽的,見鬼。我向他解釋剛才發生的事情後,他說:滾出去。我說我花錢看《哈姆雷特》,到廁所里來是為了不打攪周圍那些對《哈姆雷特》了如指掌、住在派克大街的人。但是他說:我才不管呢,在我叫經理或警察之前離開這兒,他們一定對這個地方的血跡感興趣。

然後,他指著我那掛在洗手池邊的黑雨衣說:把那該死的雨衣拿走。萬里無雲的天氣帶著雨衣幹什麼?我們知道雨衣這個把戲,知道整個雨衣幫,我們都看著呢,對你的小鬼把戲一清二楚。坐在那兒,看似無辜,可接下來你的手就會在無辜的孩子身上動來動去。所以,在我叫警察之前,把你的雨衣拿走,夥計。你這該死的變態。

我拿著還剩了點乾薑水的破瓶子,沿著第六十八大街往回走,坐在住所前的台階上。奧斯丁夫人從地下室的窗戶向外喊:坐在台階上不會有吃的喝的;蟑螂會四處爬;人們會說我們是一群不關心吃喝和睡覺場所的波多黎各人。

街上沒有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女房東都盯著呢。我只有到東河邊的公園逛逛,想想美國的生活怎麼那麼艱難和複雜,以至於帶檸檬蛋白派和乾薑水看《哈姆雷特》都有問題,除此之外,我無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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