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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愛爾蘭人,在紐約舉目無親,正沿著第三大道向前走,列車在頭頂的高架鐵道上哐啷哐啷地行進。這時,我很欣慰地發現幾乎每個街區都有愛爾蘭酒吧:科斯特洛酒吧、巧言石酒吧、巧言玫瑰酒吧、PJ克拉克酒吧、布蘭夫尼酒吧、利特里姆屋酒吧、斯萊戈小屋酒吧、香農酒吧、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全愛爾蘭酒吧。滿十六歲的前一天,我在利默里克喝了平生第一杯酒,結果吐了。父親因為喝酒幾乎毀了我們這個家和他自己,可我在紐約很孤獨,被自動唱機里唱著「戈爾韋灣」的平·克羅斯貝 和在愛爾蘭絕不會見到的閃爍的綠色三葉草 圖案吸引,走進了酒吧。

科斯特洛酒吧吧台的盡頭,有個滿臉怒氣的人正在對客人說: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擁有十個博士學位。我對塞繆爾·約翰遜 的了解比你對自己雙手的了解還多。如果你舉止不妥,就滾到街上去。我的話到此為止。

那客人說:但是——

出去!那個生氣的人說。出去,這兒不賣酒給你了。

那客人拍了拍帽子,昂首闊步地走出了酒吧。那個生氣的人轉身沖著我。你,你十八了嗎?

是的,先生,我十九了。

我怎麼知道呢?

我有護照,先生。

一個愛爾蘭人拿著本美國護照做什麼?

我生在這兒,先生。

他允許我喝兩杯十五美分的啤酒,告訴我,最好到圖書館去,而不是像其他可憐的愛爾蘭人那樣在酒吧間里虛度時光。他告訴我,約翰遜博士每天喝四十杯茶,到最後頭腦都很清醒。我問他誰是約翰遜博士。他驚訝地看著我,將我的杯子拿走,對我說:出了這酒吧,沿第四十二街向西走,直到第五大道,你就會看見兩個巨大的石獅子。沿著石獅子間的台階向上走,給自己辦張圖書卡。不要像其他剛下船、喝得糊裡糊塗的愛爾蘭鄉巴佬一樣成了傻子。讀讀你的約翰遜,讀讀你的蒲柏 ,遠離那些愛做白日夢的愛爾蘭人。我想問他怎麼看待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他手指向門外:在你看完《詩人列傳》之前不要回到這兒來。快點,出去。

那是十月里溫暖的一天。除了他讓我做的事兒,我無事可干。一路溜達著來到有石獅子的第五大道又有何妨呢?圖書管理員態度很友善。當然,我可以擁有一張圖書卡。真高興見到年輕的移民利用圖書館。如果我願意,可以借四本書,只要能在規定的時間內歸還。我問他們是否有一本塞繆爾·約翰遜寫的《詩人列傳》。他們說:哎呀!你看約翰遜的書哪!我想告訴他們,我從來沒看過約翰遜的書,又不想讓他們不再崇拜我。他們對我說:不要緊張,你可以四處走走,到三層的主閱覽室看看。他們一點也不像愛爾蘭的圖書管理員。那些人時刻警惕著,防止圖書被像我這樣的人偷竊。

南北走向的主閱覽室讓我覺得雙腳無力。我不知道是那兩杯啤酒,還是自己到紐約第二天的激動心情的緣故。但看著綿延幾英里的書架,明白到這個世紀末都不可能看完那些書時,我幾乎落淚了。有許多擦得鋥亮的桌子,各種各樣的人坐在那兒。只要願意,他們可以一周七天在那兒看書,沒有人打攪他們,除非睡著了打呼嚕。有英國、愛爾蘭、美國圖書區,文學、歷史、宗教分門別類。一想到可以在喜歡的任何時間來這兒,只要不打呼嚕就可以看任何書,想看多長時間就看多長時於間,我就滿心激動。

我胳膊下夾著四本書溜達回科斯特洛酒吧,想向那個生氣的人顯示一下《詩人列傳》,可他不在。酒吧男招待說,喋喋不休談論約翰遜的一定是蒂姆·科斯特洛先生。正說著,那個生氣的人從廚房裡出來,說:你回來了。

我有《詩人列傳》了,科斯特洛先生。

你把《詩人列傳》夾在腋下,年輕人。但是你沒有記在腦子裡,所以,回家看書吧。

那是個星期四。星期一開始工作前,我無事可做。因為沒有椅子,我坐在那間出租屋的床上看書,一直到奧斯丁夫人在十一點時敲門,告訴我她不是百萬富翁。租房合同規定十一點關燈,以減少她的電費開支。我關了燈,躺在床上聽紐約的聲音。人們說著笑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在外面談笑風生。

又有敲門聲。一個滿頭紅髮、愛爾蘭口音的年輕人告訴我,他叫湯姆,克利福德,問我是否願意去喝杯啤酒。他在東區的一幢大樓里工作,得在一小時內趕到那兒。不,他不去愛爾蘭酒吧,不想和愛爾蘭人有任何關係,因此我們走到第八十六大街的萊茵蘭德酒吧。在那兒,湯姆告訴我他如何在美國出生,如何被帶到愛爾蘭的科克市,如何想儘快離開那兒所以參加了美軍,又如何在德國度過三年美好的時光。在那三年里,你可以為了一條香煙或者一磅咖啡和人上床。萊茵蘭德酒吧後面有舞池和樂隊。湯姆請一張桌子旁的一個女孩跳舞,然後對我說:來吧,請她的朋友跳舞。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跳,也不知道怎麼請女孩跳舞。我對女孩一無所知。在利默里克長大,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湯姆請另一個女孩和我跳舞。那女孩領著我來到舞池,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湯姆正在輕快地行進著,旋轉著,而我懷裡摟著女孩,卻不知道該向後還是向前。她說我踩了她的鞋子,我趕緊道歉,她說:噢,別在意。我並不想笨拙地四處挪動。她回到自己的桌旁。我滿臉通紅地跟著她,不知道該坐到她旁邊,還是回到吧台那兒,直到她說:你把啤酒落在吧台上了。我很高興有個借口可以離開,否則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果告訴她我花好幾個小時看約翰遜的《詩人列傳》或者第四十二大街圖書館讓我興奮,她一定不會感興趣。或許我應該到圖書館找本如何和女孩交談的書,或者問問那個會跳舞、會說笑、會和女孩聊天的湯姆。他回到吧台,說要請病假,也就是說不去上班了。那個女孩喜歡他,願意跟他回家。他小聲告訴我,或許會做愛,也就是和她上床。唯一的問題是另一個女孩。他叫她「我的女孩」。去吧,他說,問問她願不願意跟你回家,我們坐到她們那張桌子邊去吧,你可以問問她。

啤酒在體內發揮作用,我覺得自己勇敢些了,就算坐到女孩桌旁跟她們說說蒂姆·科斯特洛和塞繆爾·約翰遜博士,也不覺得害羞了。湯姆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我,小聲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說塞繆爾·約翰遜之類的事兒,就請她回家。當我看著她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兩個人影。我不知道該請哪一個回家。但是盯著兩個人中間看,我就看到了一個人,我要邀請的人。

回家?她說,別開玩笑了。一陣笑聲。我是個秘書,一個私人秘書,而你甚至連高中文憑都沒有。你最近照沒照過鏡子?她笑了笑,我的臉又紅了。湯姆喝了一大杯啤酒,而我知道自己對這些女孩而言一無是處。因此我走了,沿著第三大道向南走。詫異地看著商店櫥窗里自己的影子,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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