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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十月,「愛爾蘭橡樹」號內燃機船駛離科克港,本應在一星期後到達紐約市。然而出海剛兩天,我們就被告知船正駛向加拿大的蒙特利爾。我對大副說我只有五十美元,愛爾蘭船運公司能替我支付從蒙特利爾到紐約的火車票錢嗎?他說:不,公司對此不負責。他說貨船是公海上的妓女,可以為任何人做任何事。你可以說貨船就像墨菲的靈魂狗,會陪任何一個流浪漢走上一段路。

兩天後,愛爾蘭船運公司改變了主意,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駛往紐約市。但是又過了兩天,船長被告知:駛往奧爾巴尼。

大副跟我說奧爾巴尼是哈德遜河上游的一座城市,是紐約州的首府。他說奧爾巴尼擁有利默里克的所有魅力,哈哈,那是個養老的好去處,卻不是結婚養孩子的地方。他是都柏林人,知道我從利默里克來。當他嘲諷利默里克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用機敏的話語擊敗他,可我照鏡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樣:長滿丘疹的臉、疼痛的雙眼,還有糟糕的牙齒。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勇敢地面對任何人,特別是一個穿著制服、將來會擁有自己的輪船的大副。我對自己說:為什麼要在意別人怎麼談論利默里克呢?在那兒,我擁有的只是痛苦。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奇怪的事。十月美麗的陽光下,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努力幻想著紐約的樣子,湛藍色的大西洋環繞四周。我要去看看第五大道或者中央公園或者格林威治村,在那兒每個人都長得像電影明星,有著深褐色的皮膚,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但是利默里克將我推回到過去。我沒有在第五大道和深褐色皮膚、閃亮牙齒們閑庭信步,而是回到了利默里克的街巷:女人將披巾裹到肩上,站在門旁閑聊天;孩子們玩耍、嬉笑,哭著找媽媽,髒兮兮的臉上沾滿麵包屑和果醬。我看到人們參加周日上午的彌撒,當某個餓得全身疲軟的人從長椅上倒下,不得不被教堂後面的男人們抬出去時,竊竊私語聲就會傳遍整個教堂。那些男人對眾人說:讓開,讓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難道沒看見她喘不過氣來了嗎?我想成為那麼一個叫大家讓開的人,因為那樣就有權待在教堂外面,直到彌撒結束,然後還可以到小酒館去,而這就是要和男人們站在後面的原因。不喝酒的男人總是筆直地跪在聖壇邊,顯示他們是多麼好,又是多麼不在意世界末日來臨之前酒館是否關閉。他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彌撒的應答。他們祝福自己,一會兒站一會兒跪,在祈禱時不停地嘆息,好像比其他教徒更深刻地體會到上帝的痛苦。有些人徹底戒了酒,可他們是最壞的,總是宣講酒的害處,瞧不起那些依賴於酒精的人,好像他們走在通往天堂的正道上。每個人都知道講壇上的神甫很少譴責酒或喝酒者,而他們的行為卻好像上帝會拋棄喝酒者似的。想喝酒的男人們待在教堂後部,一聽到神甫說「禮畢,會眾散去,走吧,解散了」,他們就作好溜出門的準備。他們待在後面是因為口乾舌燥,而且覺得自己太卑微了,不能和那些嚴肅的人在一起。我待在門邊,可以聽到他們小聲議論那乏味的彌撒,但如果你不去,就是道德犯罪,儘管你不清楚和旁邊的人開玩笑說「這個神甫不快點你就會當場渴死」是不是更嚴重的道德犯罪。如果懷特神甫出來佈道,他們就會坐立不安,不停呻吟:世界上最乏味的佈道。而懷特神甫雙眼轉向天堂,宣布我們都在劫難逃,除非改正錯誤,把全部身心都獻給聖母馬利亞。我的姨父帕·基廷會說:如果聖母馬利亞給我一杯可愛的奶油黑啤酒,我就會把全部身心都獻給她。他的話讓男人們發出陣陣竊笑。我想和已經長大成人、穿著長褲的帕·基廷姨父一起,和那些口乾舌燥的男人站在一起竊笑。

我坐在甲板的躺椅上,腦海里浮現出自己騎車沿著利默里克市到鄉村送電報的情形。我看見自己一大早騎行在鄉村公路上。霧氣從田野里升起,奶牛時不時沖我哞哞幾聲,狗朝我跑來,我用石頭將它們趕跑。我聽見農舍里嬰兒哭著叫媽媽,農夫們擠完奶後將奶牛趕回田裡。

躺在甲板躺椅上,湛藍色的大西洋環繞著我。前面就是紐約,我夢想的城市,我可以擁有深褐色皮膚、令人目眩的潔白牙齒的地方。可是我開始暗自落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竟然會懷念利默里克,那座有著灰色記憶的城市,那座我夢想著要逃離的城市。我聽到了母親的警告:你熟悉的魔鬼比你不熟悉的魔鬼強。

船上原定有十四名乘客,但有一人取消了行程,因此我們只好帶著不吉利的數字出發。出海的第一個晚上,船長在晚餐時起立歡迎我們。他笑著說,雖然他對乘客的數字並不迷信,但是既然我們當中有一位神甫,如果尊敬的閣下能祈禱我們免遭危難,那就再好不過了。神甫是個胖乎乎的小個兒男人,出生在愛爾蘭,但在洛杉磯堂區待得太久了,沒有一點愛爾蘭口音。他站起來祈神保佑時,有四名乘客將手放在大腿上。那動作告訴我,他們是新教徒。我母親曾經說過:從新教徒矜持的樣子,你可以在一英里之外就發現他們。神甫請上帝用憐憫和愛俯視我們;在風暴頻仍的海上,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準備好永遠投入他神聖的懷抱。一名上了年紀的新教徒伸出手,想要握住妻子的手。她笑了笑,沖他搖了搖頭。他也笑了笑,好像在說:別擔心。

晚餐時,神甫坐在我旁邊。他小聲說那兩個上了年紀的新教徒在肯塔基州飼養純種賽馬,很有錢。如果我還有點常識,就該對他們表示友善。世事難料。

我想問對飼養賽馬的有錢的新教徒表示友善的好方法是什麼,但是我不能問,因為擔心神甫會認為我是個傻瓜。我聽到新教徒們說愛爾蘭人是那麼迷人,他們的孩子是那麼可愛,以至於你幾乎注意不到他們是多麼貧窮。我知道,如果想和有錢的新教徒交談,就得微笑,就得露出我那糟糕的牙齒,那就完了。等我在美國賺到錢,一定衝到牙醫那兒將我的微笑修繕一番。你可以從雜誌和電影上見到微笑是怎樣攻城略地,讓女孩發狂的。如果沒有那種微笑,我還不如回到利默里克,找一份在郵局的黑暗後屋裡分揀信件的工作。在那兒,他們不關心你是否有牙齒。

睡覺前,服務員在娛樂室提供茶水和餅乾。神甫說:我要杯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忘了茶吧,邁克爾,威土忌有助我入睡。他喝著威士忌,又小聲問我:你和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過了嗎?

沒有。

該死!你怎麼搞的?你不想在世上取得成功嗎?

想。

那麼,你為什麼不跟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談呢?他們也許會喜歡你,給你一份馬夫之類的活兒。你的地位會得到提升,而不用去紐約。那裡是犯罪的發源地,邪惡的淵藪,天主教徒得日夜抗爭才能保持信仰。所以,為什麼你不跟那有錢的肯塔基人談談,讓自己有所成就呢?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提到有錢的肯塔基人,他總是會竊竊私語,而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果弟弟馬拉奇在,他就會徑直走到那有錢人跟前,讓他們著迷。他們也許會收養他,留給他上百萬美元,還有馬廄、賽馬、一幢大房子和打掃房子的女傭。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和有錢人說過話,除了說過:夫人,電報。而後我會被告知繞到傭人專用門:這裡是前門,你不知道嗎?

這就是我想跟神甫說的話,可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說。我對神甫所有的認識就是他們用拉丁語講彌撒和其他事情。他們聽我用英語懺悔我的罪孽,代表我們的主,就是上帝,用拉丁語寬恕我。當神甫一定是件很奇怪的事:早上醒來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有權根據心情決定是否寬恕別人。當你懂得拉丁語並能寬恕罪孽時,你就很有權,而人們也就難以和你交談,因為你知道世上黑暗的秘密。和神甫交談就像和上帝本人交談一樣。如果你說錯了話那就死定了。

船上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怎樣和有錢的新教徒,以及要求嚴格的神甫交談。我姨父帕·基廷能告訴我,可他遠在利默里克。在那兒,他把任何事情都攪得一團糟。如果在這兒,他一定會拒絕和有錢人談話,還會叫神甫去親吻他那高貴的愛爾蘭屁股。我希望自己也能那樣,但是當你的牙齒和眼睛都被毀了,你永遠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或做什麼了。

船上的圖書室有一本《罪與罰》。我想這也許是本很好的推理小說,儘管裡面全是些讓人看不懂的俄國名字。我坐在躺椅上翻看,這個故事讓我感到很奇怪。講的是一位名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俄國學生殺死了一名放債的老婦人,然後努力讓自己相信,他有權擁有老婦人的錢,因為她對世界無益,而她的錢可以支付他上大學的費用,這樣他就能成為一名律師,替像他這樣為錢殺死老婦人的人辯護。這故事讓我感到很奇怪,在利默里克,我曾經有過一份為有錢的放債老婦人菲奴肯太太寫威脅信的活兒。當她坐在椅子上死去後,我拿了她的一些錢,用來支付到美國的費用。我沒有殺死菲奴肯太太,但是拿了她的錢,這讓我覺得自己幾乎和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壞。如果我現在死去,他一定會是我在地獄裡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可以向神甫千悔,以拯救自己的靈魂,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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