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日月新天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各懷鬼胎

見大長公主是指望不上了,萬曆只好又回頭把申時行請來。

同樣是坐牢,有人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瘐死獄中。有人卻白白胖胖、乾淨體面,氣色甚至比原先更好了。

申時行顯然是後一種。身為當朝首輔,又是最後一個站到皇帝對立面的大臣,他自然受到了優待。萬曆特意吩咐張鯨,要給申先生安排一個潔凈的院子,派人侍奉,優給飲食,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所以兩人見面,倒還保持著君臣起碼的體面。

申時行行禮如儀後,萬曆賜座,沉默片刻方長嘆一聲道:「先生,局面崩壞矣。督撫總兵紛紛投賊,祖宗江山要保不住了。」

「唉。」申時行嘆了口氣,終於不再修閉口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海瑞,不是朕殺的……」到這會兒,萬曆也不敢再裝逼了,苦著臉道:「是他自己撲到戟頭上自殺的。先生你是知道我的,朕就算要殺他,也只會將他杖死。」

「這……」申時行聞言愕然半晌道:「海公為何?你又是為何?」

「我哪知道海瑞為啥活膩了?」萬曆憤懣道:「至於朕,朕寧肯被當暴君,也不願被當成昏君……」

「糊塗啊!」頂尖日子人,混學大宗師,和稀泥仙人申時行聞言頓足道:「昏君尚可混日子,暴君可是時日曷喪的!」

「唉……」萬曆鬱悶的嘆口氣,心說朕也沒來得及做什麼啊,這就『吾及汝偕亡』了?

「這世上哪有什麼昏君、暴君?都是被逼得無路可走的可憐蟲……」他便自傷道:「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祖宗江山被人奪去,還無動於衷吧?換了誰做皇帝也只能那樣乾的。」

「不,只要不作死就不會死。」申時行卻緩緩搖頭。揪著鬍子尋思好一陣,方下定決心道:「請問陛下,海公去世那天,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話……」萬曆哼一聲。還是讓人取來未刪節版的《內起居注》給申時行道:「你仔細看吧。」

申時行好容易翻過那些很黃很暴力的內容,找到了去年冬月初一那天的記錄,仔細看當日海瑞奏對的過程。

看完之後,申時行掩卷嘆息道:「海公是替天下人死的。」

「什麼意思?」萬曆好奇問道,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申時行道:「如果陛下聽他的,召回礦監稅使,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種種變故。」

「未免牽強……」萬曆嘟囔一聲。這幫文官,總是亂扣大帽子。天下人是誰啊,姓甚名何啊?

事已至此,申時行也不願跟他廢話,換個話題道:「其實按照海公的法子,陛下本可安穩的。」

「什麼法子?」萬曆愣一下道:「祭則寡人,政由趙氏么?」

「不錯。『清靜無為,主祭愛民』,這八字藥方十分對症。海公能想出這個皇家與趙氏的共存之道,真讓人佩服啊。」申時行點頭道:

「而且他既然說,由他去談,會竭力幫天家保留否決之權,要求所有文武官員都宣誓效忠,並且所有法令都要用璽後方可生效——就應該有把握談成的。這三條,足以保證陛下和子孫的權力與安全的了。」

「什麼破主意……」萬曆還想嘴硬,卻沒了當初六合八荒、唯我獨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囂張了……

憋了半晌,他方不情不願道:「那就以此為底線和談吧……」

「現在?」申時行心說想屁吃呢,不禁苦笑道:「那海公豈不白死了?」

「一個臣子,死了就死了,何況還是自殺的。難道還要朕給他披麻戴孝?」萬曆哼一聲。他覺得自己開恩,允許他們分享權力,他們就應該謝天謝地,趕緊來磕頭謝恩了。

「陛下還沒搞清狀況。這些條件海公是自己去談,換了別人根本沒戲。」申時行正色道:「而且江南集團和趙昊起兵,打的就是給海公報仇的旗號。要是不先報仇,卻跟陛下大談權力劃分,讓天下人怎麼看他們?」

「都說了,海瑞是自殺的,報什麼仇……」萬曆糾正道。

「晚了。」申時行白他一眼道:「當初要是第一時間,下詔罪己,承認海瑞尸諫,並宣布都聽他的,事情尚可收拾。但陛下已經親口宣布,海公是你所殺了,現在人家已經起兵,九省傳檄而定,難道會因為陛下改口而罷兵嗎?」

「那朕現在,該怎麼辦呢?」萬曆巴望著申時行道。

「還是要先公布海公真正的死因,這樣至少能暫時止損,同時立即開啟和談。」申時行嘆口氣道:「至於談成什麼樣,先不要預設立場了,談談看再說吧。」

「那就有勞元輔跟趙昊和江南集團接觸一下了。」萬曆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不是跟趙昊和江南集團接觸。」申時行連連嘆氣道:「陛下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不是朕被蒙蔽太久了。」萬曆嘟囔一聲,眼裡卻放光道:「先生有何錦囊妙計?」

「沒有什麼錦囊妙計,也不是有什麼瞞著皇上的秘密,只是對人之常情的一點正常判斷。」申時行面無表情道:「以臣愚見,跟西山集團的幾位勛貴談,再由他們向趙昊爭取,情況應該會好很多。」

「這個……」萬曆尋思一下,恍然擊掌道:「先生高,實在是高啊!」

……

朱翊鈞馬上命人,將定國公徐文璧和成國公朱時懋從詔獄中提來。再把閉門思過的英國公張元功召來翊坤宮。

然後跟他們大打悲情牌,細數他們祖上與皇家的血脈羈絆,世代不衰之榮寵。

不過皇帝也沒誇張,這三大國公確實世受皇恩最重的三家。

第一代定國公徐增壽乃徐達幺子,朱棣的小舅子。朱棣起兵前,建文接到線報,曾向徐增壽發問。徐增壽道:『燕王和孝康皇帝同氣連枝,富貴已極,怎麼可能還造反呢?』

朱棣造反後,徐增壽依然最效勤誠,與其暗通款曲,頻頻傳遞消息。被人告發後,建文遂囚禁了他。朱棣兵入金川門,建文帝便將徐增壽殺死在右順門廡下,然後舉火自焚。

朱棣對徐增壽之死十分痛惜,永樂二年加授其為世襲罔替定國公。傳到徐文璧時,已經是第七代定國公了。皆顯爵厚祿,委以重任,位列朝班之首。

第一代英國公張輔,是朱棣靖難時的先鋒大將張玉之子。張玉在東昌之戰為救朱棣,闖入敵軍陣中,力竭戰死。

張輔繼承父親的職位隨朱棣南征北戰,是永樂後期直至宣德朝的頭號大將,因為平定交趾之功進封國公,世襲罔替。後來死在土木堡……父子兩代為老朱家獻出了生命。

傳到張元功時是第五代,雖然混得稍微差那麼一丟丟,但那都是自己敗的,皇室並沒有虧待過他們。張元功之前總督京營戎政,還不是一樣被委以重任。

第一代成國公朱能,是與張玉齊名的靖難大將。朱棣造反成功,大封群臣時,位列功臣第二,後來病逝於南征途中。

傳到朱時懋時,已經是第十代了……本來爵位輪不到他的,但他哥朱時泰萬曆二年襲爵後,同年去世。他侄子朱應禎襲爵後,又因為醜聞在萬曆十四年自殺了。

他侄孫朱鼎臣才四歲,遠不到襲爵的年齡。反正爵位空著也是空著,朱時懋稍微一運作,就也當了個國公過過癮。

他家裡這些年老出事兒,但之前可是勛貴之首啊。比方他爹點贊狂魔朱希忠……

言而總之,老朱家確實對他三家恩重如山,三家怎麼還都還不上……

那就只能不還咯。

當然話不能那麼說,三人在萬曆面前還是做個人的。

尤其徐文璧和朱時懋,在詔獄裡關了這麼久,又是集團高層,自然不會像申時行一樣得到優待。

雖然張鯨沒有嚴刑拷打他們,卻也免不了要反覆提審,恣意折辱。而且食宿條件又差,還有虱子跳蚤老鼠,早就把這倆養尊處優的貨,折磨的神經脆弱了。

兩人便指天發誓,自己絕無背叛皇上的意思。跟著趙昊只是想為國為民做點事情,順便改善下生活云云。

現在外頭鬧成這個樣子,他們也很痛心。若蒙不棄,願意親去江南說服趙昊罷兵,結束南北暌隔,彼此相持的局面。

張元功也表示,自己雖然跟西山集團素無往來,也沒收過他們一分錢,但依然願意為皇上奔走效勞。

三個國公軟弱的表現,讓萬曆飽受摧殘的自尊心,恢複了那麼一丟丟,覺得自己好像又行了。

「那就勞煩三位了。」萬曆矜持道。

「只是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就去談啊。」不過三人也不是白給的,在集團混了這麼多年,總是有些長進的。朱時懋歪著脖子道:

「還需拿出些誠意來,這樣我們才好替皇上說話。」

「是啊是啊,到了今天這步,有些事也確實得變變了……」

萬曆一陣膈應,好么,原來也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你們先跟申先生磋商一下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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