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日月新天 第二十二章 一旦春來不自由,遍行天下壯皇州。

「那他幹嘛還要自討苦吃?」胡時中不解問道。

「因為他不想只靠文官集團贏。」顏山農一語道破天機道:「他是有些理想色彩的,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和你師父,正是想利用這一點,盡量幫窮人多爭取一些。」

「他至少沒攔著我們,這麼說來,今天其實收穫還是蠻大的。」何心隱也終於有了笑模樣道:「求乎上而得其中,可以了。」

「本來就是。」顏山農攏著鬍鬚,在竹椅上躺平道:「慢慢來吧,別老想著一口吃成個胖子。」

「嗯。」何心隱點點頭道:「確實急不得。」

見師父和師祖已經聊完了,依然滿腦子問號的胡時中道:「他不想當皇帝,想幹什麼?」

「那誰知道呢?周公不想當皇帝,曹孟德也不想當皇帝,可結果呢……」顏山農閉上眼,搖搖頭道:「將來塵埃落定了,家祭無忘告乃翁。」

「呃……」胡時中咽口唾沫,又問道:「那天下很快會大亂嗎?」

「所以總是跟你說,雖然我們反對讀經,卻更要多讀經,不然怎麼跟人家對線?」何心隱責怪弟子一眼,方沉聲道:「你想想那句『紂可伐』的出處,就知道他此時的心態了。」

「孟津觀兵嗎?」胡時中怎麼說也是舉人出身,只是這些年流寓海外,不再碰經史子集而已。師父一提醒,自然就明白了。

所謂『孟津觀兵』,是說西周經過文王勵精圖治,實力已經強過殷商。武王繼位之後,為了檢驗自己的號召力,試探各諸侯國的態度和紂王的反應,在孟津舉行了大規模的閱兵儀式,竟然一下子聚集了八百諸侯前來會盟。

諸侯都說:『紂可伐矣!』但武王發現幾個大的諸侯國沒有前來,便拒絕說:「你們不了解天命,現在還不可以。」

於是毅然收兵回師,繼續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趙公會想到孟津觀兵,而不是武王伐紂,就說明他現在的心態,更貼近前者,也認為時機還未成熟……」胡時中恍然大悟。

「當然沒成熟了,人家朱翊鈞還他么沒親政呢。」何心隱失笑道:「這時候伐的哪門子紂?被天下人咒還差不多!」

「而且武王伐紂成功,實際上主要是靠謀略,而非以武力取勝。」這時,顏山農閉著雙眼,好似夢囈道:

「太公望為他制定的戰略叫『翦商』,觀兵之後,武王先收買了紂王重臣微子啟,膠鬲等,促其歸降。又用計教紂王殺死比干,囚禁箕子。隨後殷商人心盡喪,微子出走,太師庇和少師疆奔周,朝中再無可用之人。」

「紂王卻毫無所覺,依然執意派大軍東討夷人,主力盡出、殷都空虛。這才給了武王趁虛而入的機會。」

「不錯,實際上武王伐紂,並未與殷商的正規軍主力正面交手。紂王倉促間只能以奴隸為軍,抵禦武王大軍。結果奴隸『前徒倒戈』,調頭幫周軍攻打商軍。牧野一戰,商軍盡墨,周軍一舉攻陷了朝歌。紂王逃到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克商,一舉成功!」

「這樣啊……」胡時中這下徹底透徹了,拊掌道:「像,真他媽的像!」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何心隱拍了拍弟子腦袋,無限惋惜道:「奈何人家不肯再聊下去,說給你聽屁用沒有。」

「是啊,趙公要聽到這不亞於朱升九言策的翦朱三策,定要把師祖當成尚父供了。」胡時中惋惜道。

「唉……」顏山農長長一嘆,轉身背對著他打起了呼嚕。

……

返回碼頭的馬車上,趙昊靠著軟墊,看著顏山農贈給自己的那本《王艮雜錄》,良久失笑道:「好傢夥,真不愧是心理大師。要是當場讀了這個故事,說不定我就被說服了。」

「那麼厲害嗎?」趙士禎有些不以為然的接過來,他對泰州學派這幾個人的印象並不好,覺得他們總是在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只見那個《鱔鰍賦》是個寓言故事。說是有個道人在市場閑逛,看到一個養黃鱔的水缸。缸裡頭的鱔魚太多、空間太小,鱔魚覆壓纏繞,都奄奄一息好像要死了。

這時一隻泥鰍從中而出,上下左右、到處亂鑽,就像神龍一樣周遊不停。那些鱔魚也因而得以轉身通氣,重新有了生機。

少頃,忽見天空風雷變色,那隻泥鰍乘勢躍入天河,可以翔於九天了。

然而它回視樊籠之鱔,思將有以救之。便奮身化龍,復作雷雨,傾滿鱔缸。於是纏繞覆壓者,皆欣欣然有生意。俟其蘇醒精神,同歸於長江大海矣……

道人有感,喟然嘆曰:「吾與同類並育於天地之間,得非若鰍鱔之同育於此缸乎?吾聞大丈夫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幾不在茲乎?」

於是他立誓像那神龍般的泥鰍一樣,以自身之力喚醒如黃鱔一般麻木無知的百姓,並以詩明志曰:

「一旦春來不自由,遍行天下壯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鳳歸來堯舜秋……」趙士禎輕聲讀完這首詩,也是肅然起敬道:

「這王心齋還真是不一樣……」

說著,他又猛地一拍額頭,恍然道:「奮身化龍,救群鱔逃出樊籠!這才是顏山農要向叔父傳遞的意思!」

「沒錯。」趙昊笑著點點頭道:「但他們泰州學派反對湯武革命,也是真的。他們真心覺得,最好武王伐紂之後,再迎立微子才完美。」

「麻痹過家家呢。」趙士禎啐一口:「革命不徹底,就是徹底不革命。這道理都不懂,我看泰州學派也不過爾爾。」

「總脫不了君君臣臣的桎梏。」趙昊也有些失望道:

「其實我是帶著很高的期望而來的,滿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能再長進一點,突破帝王將相的窠臼。可惜啊,看來不經亡國滅種、衣冠淪喪之痛,出不來黃梨洲,連唐圃亭的高度也達不到……」

趙士禎默默聽著,雖然搞不懂『黃梨粥淌不停』是什麼鬼,但他早就習慣了叔父偶爾的囈語。

「不過,矬子裡頭選高個,他們依然鶴立雞群。」趙昊又話鋒一轉道:「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道破我免費辦教育的真意。我是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把他們斬了。」

趙士禎點點頭,他是趙昊最信任的侄兒,自然知道叔父的真實目的。

二十年來,趙昊在教育口上,累計花掉了兩億兩白銀。其中絕大部分花費,都用在了面向大眾的免費教育上。

在江南教育集團辦公樓前的影壁上,就鐫刻著趙昊的兩句訓示:

『邑無不學之家,家無不學之子』!

最初為了讓窮苦人家把孩子送進課堂,集團的學校不光不收學費,還管飯。這樣就為了能少養活一張嘴,窮人家也得讓孩子去江南集團的小學堂念書。

針對那些年齡偏大的少年,趙昊又推出一年的掃盲速成班。還在工場工場中開設夜校掃盲班,把脫盲率作為重要考核指標。

於是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趙公子賺錢就是為了辦教育。讓所有百姓都讀書明理,才是他最大的追求一般。

這大大祛除了江南集團身上的銅臭氣,十分給趙公子的光輝形象加分。

不明就裡的地方士紳還紛紛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江南的教育事業能發展這麼快,老百姓的識字率能提得這麼高,絕對離不開他們的贊助和支持。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趙昊興辦免費教育的目地,就是打破縉紳階層對知識的壟斷。而且非但要打破壟斷,還要淘汰掉他們那套陳腐至極的之乎者也……

但趙昊並不像何心隱所言的那樣,打算刨縉紳階層的根。一來,他已經跟這些人牢牢綁定了。整個集團的最高層,包括他自己,全都來自縉紳階層,總不至於把他們的路通通堵死。

二來,歷史早已無數次證明過,縉紳階層憑藉雄厚的經濟優勢,深厚的文化底蘊,總能敏銳的把握住時代的變化,及時做出調整。不管選拔方式怎麼變,依然能比平頭百姓佔據更有利的位置。無非只是讓子弟學習的內容,從經史子集,換成了數理化生而已……

但相對而言,科舉制就是比九品官人法更先進,更公平。那麼給科舉多增加幾門考試科目,比如科學、數學、經濟學之類,同樣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在科學統治科舉二十年之後,這是完全可以與縉紳階層達成妥協的。

趙昊一直牢記那位老人家的教誨,要保持統一戰線和抓主要矛盾。

至少在兩京十三省,他不準備推行海外那一套公務員體系,也沒那個施行條件。

說句難聽的,大明已是百代積弊,陳陳相因,完全無解的爛攤子了。自己讓岳父大人又硬生生多改革了五年,依然沒救。

這充分說明,它已經徹底爛透了,沒有任何修補的價值。眼下經過了張居正改革,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趙昊沒興趣浪費寶貴的精力,和更寶貴的光陰去做大明的裱糊匠。也不相信自己能比岳父大人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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