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日月新天 第二十一章 聽君一席話

日頭西斜,和煦的陽光灑在小院中,絲瓜架下葉影斑駁,照得席間幾人的臉晦明晦暗,讓人看不清本來面目。

席上的酒菜早已撤去,換上了茶水和果盤。趙昊擦了幾下打火機,才點著手中沒了過濾嘴的煙。

身後的秘書並未給他更換一根完整的香煙,因為這是大老闆的習慣。活性炭的過濾嘴固然能過濾掉煙中的有害氣體,卻連煙味都變得寡淡起來。所以在大腦需要尼古丁的時候,他都會掐掉過濾嘴。

其實秘書還帶著象牙和海柳的煙嘴,但只有趙昊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用,這會兒肯定會嫌她煩的。一個合格的秘書不會做任何讓老闆煩躁的事情,只會讓老闆感到舒服。

趙昊沉默的抽著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欠奉,全身氣息卻陰沉可怕。

整個小院中針落可聞,所有人都緊張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顏山農和何心隱都生出命懸一線之感,胡時中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添茶時茶水灑了一桌子。

那一刻,總是一團和氣的趙昊,才露出了江南集團大老闆,海警部隊總司令,大明七海霸主的崢嶸。

抽完一支煙,將煙蒂緩緩掐滅。他才點點頭,緩緩道:「說下去。」

顏山農鬆了口氣,他閱遍天下大人物。但這種讓他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是當年在嚴閣老、徐閣老身上,也未曾有見的。

也許只有當年的嘉靖皇帝,和如今的張相公才有這種輕描淡寫間讓群雄雌伏的氣場吧?

何心隱也定定神,接著道:

「歸根結底,你當初在江南選擇了姑且苟合,現在就要為當初的姑且苟合買單了。儘管你已經辦了二十年的教育,但受教育的百姓依然太少,大部分畢業生還都被你弄到海外。所以老百姓還是好糊弄的,到時候朝廷一動手,地方的縉紳讀書人要是說你是反賊,你說他們會不會動搖?」

「那請問先生何以教我?」趙昊便一臉誠懇的問道。

「要大開民智啊!只靠學校還是太慢。要大規模講學,要滲透到田間地頭、街頭巷尾!放我們回去,讓泰州學派為你衝鋒陷陣,讓老百姓能明辨是非,不再人云亦云!到那時你才有希望!」

趙昊追問道:「我有希望幹什麼呢?」

「自保啊,你還想幹什麼?」何心隱翻翻白眼道:「只要你們能夠自保,就能讓更多的窮苦人讀書明理,到時候人人都是聖人,這世道自然就大同了!」

「這就是泰州學派的鬥爭路線嗎?」趙昊微笑著抬抬手,秘書趕緊又遞上一支煙,這次他直接點著了,吸兩口道:「還以為你們要攛掇我改朝換代呢。」

「萬萬不可!」顏山農忙不假思索道:「大明王氣昌盛,天子尚未失德,趙公這樣的聖人,怎麼做亂臣賊子呢?」

「就算天子失德,也不能有取代之念!」何心隱也神情嚴肅道:「不然公之千古創舉,還有何正義可言?」

「紂可伐,天下不可取嗎?」趙昊淡淡一笑道。

「然也。」顏山農頷首道:「天地於易,易天而不革天,易地而不革地,至善也!」

「然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趙士禎不忿道。

「子也曰過:『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異而稱同邪?」但長於發明的大侄子,論起口舌之功顯然不是何心隱的對手。

「湯武有救世之仁,夷齊有君臣之義,既皆善,故並美也!」趙士禎爭辯道。

「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何心隱笑道:「即王心齋之『紂可伐,天下不可取。』也!彼時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於豐,確守臣職,則救世之仁、君臣之義兩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於叛,夷齊不至於死,此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這……」趙士禎憋了半天,憋出四個字道:「書生之見!」

「好了。」趙昊呵斥一聲,大侄子只好乖乖閉嘴。

那邊顏山農也栓好自己的弟子,對趙昊歉意的笑笑道:「趙公既然熟知《王心齋語錄》,不知讀過吾師的一篇散文《鱔鰍賦》乎?」

「慚愧,未曾拜讀。」趙昊搖搖頭:「請山農先生賜教。」

「將吾師雜著取一本來。」顏山農便吩咐徒孫。胡時中應一聲,快步進屋。

兩名護衛一前一後,緊隨其後。

少頃,胡時中捧出一本線裝書,顏山農接過來,雙手奉給趙昊。

趙昊拿在手中一看,見是一本《王艮雜錄》,笑道:「好,我回去仔細拜讀。」

說著他便站起身,對何心隱師徒笑道:「天不早了,不能做賴著不走的惡客,告辭了。」

「哪裡哪裡,趙公是天大的貴客,蓬蓽生輝啊。」胡時中忙扶著顏山農起身。何心隱也跟著起來,淡淡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不要不識好歹。」

「哪裡哪裡,今日絕對不虛此行,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啊!」趙昊一臉鄭重的抱了抱拳道:「多謝,珍重!」

「呃……」何心隱師徒聞言一愣,總覺著哪裡不太對勁。

待將趙昊送到門口,何心隱才回過神來道:「趙賢弟,那我等回去講學的事情……」

「我早就說過,來去自由。」趙昊笑著揮了揮手中那本《王艮雜錄》,便抬腿上了漆黑的四輪馬車。

目送著車隊駛出寧波里,何心隱師徒三人方轉回小院中。

胡時中扶著顏山農坐在竹躺椅上,給疲憊的師祖捏腿。

何心隱倒是神完氣足,背手默立一旁好一會兒,方鬱悶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這不是廢話嗎?」

「你還在糾結那句話吶?」顏鈞喝一口茶,苦笑一聲道:「別瞎品了,沒有營養的。」

「我就是憋氣,我們師徒齊上陣,居然就換來這麼一句……」何心隱鬱悶的從架子上摘了根黃瓜,在袖子上胡亂擦拭起來。

他和顏山農看到了趙昊同情百姓,保護泰州學派的方面。迫切希望能通過強力遊說,來激發趙昊的危機感,挑撥他與士紳階層的關係,從而影響趙昊的決策。只要他心裡多向他們偏一點,泰州學派就賺大發了。

結果趙昊差點動了殺機,要把他們滅掉……

想想真讓人懊惱。何心隱把黃瓜往嘴裡一杵,喀嚓咬一口,然後皺眉吐掉。

「呸,他媽的,絲瓜!」

「這很正常,如今的趙昊,已經是有其實、無其名的天下第一人了。」

顏鈞在背後對趙昊的評價,比當面時可高多了。

「不錯,眼下滿朝三分之一的官員是他岳父的親信,二分之一的官員是他的學生。張居正尚且敢自稱攝政,他又如何攝不得?非但攝得,而且更強力!架空京城裡的萬曆皇帝,不在話下!」何心隱居然也認同的點點頭,彷彿方才那些聳人聽聞的危言,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果然金牌講師的嘴裡,一句實話都沒有。

「那你就該明白,那句天威莫測,同樣也適用在他身上。」顏山農淡淡道:「通過一次遊說,改變不了什麼的。對我們來說,比起他說過什麼,更重要的是他今天來過了。」

「嗯。」何心隱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道:「他這樣的大人物,所有行程都是安排好的。來我們這兒八成是因為他岳父真要不行了。張居正一嗝屁,他父親就要接任首輔,他知道張相公一去,我們就會回去,他要評估一下,看看該不該放我們回去。」

「他說來去自由。」胡時中小聲道。

「對,記住這一句就行了。」顏山農頷首道:「回去後放手去干,在這片天籠罩的地方,沒人敢把咱們怎麼樣。」

「嗯。等我這邊講學結束,就立即回江南去。」何心隱點點頭,依然惋惜道:「可惜,可惜……」

能見到趙昊,跟他深談一下午的奢侈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師祖。」胡時中忍不住輕聲問道:「那趙昊日後會不會山河再趙?」

「不會的。」顏山農斷然搖頭道:「唯獨此事,我十分篤定。如果一個人有家天下之心,是斷然不會放棄馭民五術,反過來大開民智的!」

「也許他只是想用水來覆舟呢。」胡時中道。

「要覆舟的話,單靠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就夠了,他最不缺的就是這些人的支持。」顏鈞露出躑躅之色,壓低聲音道:

「當年武宗皇帝南巡而歸時,不就覆舟落水了嗎?」

「啊?」胡時中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自然聽說過是文官集團動手腳害死正德皇帝的,但總覺得太過蹊蹺,難以置信。

但師祖可是那個年代的人,而且當時師祖的老師心齋先生王艮,正在陽明公門下侍奉……連他也這樣說的話,那件事很可能真的另有隱情!

再聯想到繼任的嘉靖皇帝,險些在睡夢中讓宮女勒死。嚇得後半生再也不敢回乾清宮。後來隆慶皇帝雖然住在乾清宮,卻安了二十七張龍床,不讓人知道自己睡在那裡……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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