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萬曆新政 第二百零五章 罪己詔

所謂當局者迷,張居正和馮保身在局中,於巨大的利益誘惑之下,難免一時轉不過彎來。

但趙昊旁觀者清,卻看得清清楚楚。李彩鳳是什麼人物?那真不是什麼人物。她聰明固然聰明,但絕沒有真正政治家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要貫徹到底的堅定,何況對象還是她的親生骨肉。

所以她這次廢帝的企圖,與其說是擔心不合格的皇帝禍害了祖宗江山,不如說是因為對丈夫的怨念,和對長子不爭氣的傷心,以及偏愛小兒子的心情一併爆發之下,做出的衝動之舉。

陳太后那一攔,就應該能讓她冷靜很多了,意識到自己在小題大做了……雖然嘴上說是請張先生來拿主意,但張居正其實別無選擇。

張相公可是受隆慶皇帝顧命之託,亦師亦父,傾注了全部心血培養萬曆長大。

有道是『教不嚴、師之惰』,怎麼能不給皇帝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只因一點『小事』就同意廢帝呢?然後堂而皇之的繼續輔佐新君?讓天下人怎麼看他?

他們肯定會罵,原來張相公和皇帝的深厚感情都是裝出來的!難道張相公不應該先引咎自裁嗎?!

就是李太后事後冷靜下來,也會埋怨他為什麼沒攔著自己的。

對馮公公來說也是如此,其實他揭發皇帝昨晚的醜行,只是想趁機除掉孫海、客用,還有那幾個圍在皇帝身邊的傢伙罷了。

雖然馮公公是大內總管,但因為國舅李進捨身入宮的緣故,他對乾清宮和壽寧宮的人事安排是插不上手的。因為李太后雖然很信任他,但更信任為了幫襯自己,連小弟弟都不要的小弟弟。

最近這一年多來,隨著皇帝和他越來越生分,甚至明顯躲著他開了。馮公公不會反省是因為自己逼太緊,只會覺得是皇帝身邊的狗腿子在挑撥離間,跟自己爭寵。

所以他早就憋著壞,想找機會把孫海、客用幾個貨給收拾了。但昨晚他告密,其實並不是沖著皇帝去的,只是沒想到李太后一衝動,居然想要刪號重練。

這可把馮保嚇壞了,知道事情大條了,這要是讓萬曆查出來,還不恨死自己?所以才想一不做二不休,支持廢掉皇帝,重開小號。

但其實,馮保也面臨與張相公同樣的困境,而且主僕比師徒更要講感情。萬曆皇帝可是在他脖子上長大的啊!

他要是自始至終不幫著勸阻廢帝,甚至暗中使壞,李太后心思細密,日後早晚會琢磨過味來的。到那時,張相公或許可以平安降落,他卻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

兩人都絕頂聰明,根本不用趙昊開口提醒,稍一冷靜下來,就想清了此中利害。

「哎呀,咱家險些釀成大錯……」馮公公拍著額頭,一臉後怕道。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亭林兄莫慌。」張居正嘆了口氣道:「只是孤,再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你是說,娘娘也是趁機將你的軍?」馮保醒悟道:「哎呀,看來她真打消了廢帝的意思!」

「唉……」張居正又長長一嘆道:「看來娘娘是鐵了心讓孤『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了……」

「能得太后娘娘萬分倚重,是叔大兄八輩子的福分啊!」馮保真心艷羨道。

張居正的眼裡卻只有掙扎無效後的死寂。

……

不能讓太后久等,也不能讓皇帝跪久了。張居正時隔多日重新穿上了朝服,便趕忙跟著馮保返回了紫禁城。

寧壽宮中,兩宮皇太后早已升座等候,聞聽通稟,馬上宣見。

李太后因為要接見外臣,又重新梳妝一番,穿起鳳冠翟衣,還化了淡妝。

隔著珠簾看到張相公款步進來,她忍不住心頭一陣燥熱。自從還宮之後,再不似從前那般可以日日相見了,太后自然十分想念。

「臣張居正拜見仁聖太后、慈聖太后!」張居正跪地行禮,沉聲問安。

李太后卻只顧著看他,忘記了說話。

陳太后輕咳一聲,她才猛得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誰在幹什麼。

「張先生平身吧,快賜座。」李太后趕緊道。

「臣不敢坐,臣是來向兩宮請罪的!」張居正摘下頭頂烏紗,重重叩首泣道:「是臣沒有教好皇上,有負太后啊……」

馮保也有樣學樣,跟著跪地道:「都是老奴這個大伴沒盡到職責,老奴願以死謝罪,只求再給皇上一次機會!」

兩人這一請罪,兩宮太后都忍不住抹淚開了。

李太后帶著哭腔問張相公道:「那本宮的意思,你支不支持?」

「太后請恕罪,臣萬難從命!」張居正堅決搖頭道:「皇上御極九載,早已四海咸服、萬民擁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輕言廢立啊太后!」

「僅僅因為一時荒唐,犯了點兒小錯,構不成廢皇帝的理由的!」張相公頓一下,又強調道。

陳太后鬆了口氣,閉眼轉著念珠,暗念阿彌陀佛。

「何況皇上繼承了娘娘的宅心仁厚,英明睿斷,這些年銳意苦學、練習政務,已經有一代英主之相了!」張居正接著勸說道。

「相公太偏袒他了!朱翊鈞要是真像你說的那麼好,又怎麼會幹出那等……事體來呢?」李太后雖然仍用質問的語調,但聲音里的怒氣卻沖淡了許多。

其實她又不是何嘗鬆了口氣?正如趙昊所料,讓陳太后一攔,李太后已經騎虎難下了。

關鍵是廢掉萬曆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哪怕換上來的皇帝依然是她兒子,她也只會落個無盡的痛苦。以李太后的精明算計,冷靜下來就開始後悔了,這種賠本的買賣怎麼能幹呢?

張居正的態度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正料到了有情有義、赤膽忠心的張相公,一定會救自己的學生,所以才會讓馮保請他來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便聽張居正振振有詞解釋道:「皇上年方十八,血氣方剛,被身邊奸佞引誘,犯這種錯誤很正常。但更應該看成是一種試煉,只要知錯改錯就好,不能不給他改錯的機會啊,娘娘。」

「哦,這麼說相公年輕時也犯過這樣的錯了?」李太后的語氣愈發輕……松,陳太后全當沒聽見。

「臣慚愧……」張居正心說孤現在還在犯呢……

「姐姐,聽相公這麼說,本宮又對皇上有了點信心。」李太后倒也沒忘了身邊還有個電燈泡道:

「那就再給他一次機會?」

「好好。」陳太后謝天謝地,馬上也退一步道:「只要不廢了他,妹妹怎麼處罰他,我都沒意見。」

「把皇上叫來吧。」李太后這才鬆口道。

……

很快,在奉天殿跪腫了膝蓋的萬曆皇帝,在李進的攙扶下,一瘸一拐進來。

雖然已經從李進話里話外的意思,聽出自己應該過關了。但他還是裝著誠惶誠恐的樣子,麻利的噗通跪在地上,低頭不敢看母后一眼。

「哼,幸虧你有個好老師!」便聽李太后冷聲道:「張相公和大伴以身家性命擔保你不會再犯,本宮才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多謝母后,多謝先生,多謝……」萬曆如蒙大赦,喜極而泣道:「我再也不敢了!」

不過他就是再不要臉,也不會跟自己的奴才道謝的。而且是狗奴才!

「皇上快請升座吧。」張居正忙朝馮保遞個眼色。

「皇上……」馮保上前剛要跟李進一起扶起皇帝來。

「且慢!」誰知李太后又出幺蛾子。

萬曆像泄了氣的皮球,又委頓於地了。

「張先生,看皇帝現在這樣子,你還敢堅持要功成身退嗎?」李太后一副吃定張居正的表情道。

「臣慚愧,臣不敢再說了……」張居正垂首道。

「所以你還得繼續替本宮管教皇帝,等他什麼時候徹底成為明君,你什麼時候再說退休的事吧!」李太后忍不住得意道。

張居正聞言面色一白,這女人真是有小聰明無大智慧,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豈不讓皇上的感激蕩然無存,反而心生怨念?

就像皇帝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受過似的……

這都哪跟哪啊?

可這時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應道:「老臣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本宮不讓你死,你得好好活著。」李太后柔聲說一句,又冷冷對皇帝道:「托你師父的福,龍椅還是你來坐。」

「多謝母后,多謝先生……」萬曆忙道謝不迭。

「不過本宮都已經稟告祖宗了,也不能不做懲罰,就這麼算了!」卻聽李太后話鋒一轉道。

「唉,兒臣明白。」萬曆的臉登時又成了苦瓜:「不知母后準備怎麼罰我?」

「你宮裡的那些奸佞,本宮處置了幾個,但遠遠不夠,要把人全都換掉!」李太后沉聲道。

「哎哎,換掉換掉……」萬曆忙點頭不迭,都這種時候了,當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還有,你寫個《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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