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南海風雲 第二百四十三章 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樣子

「萬歲爺爺醒啦!」太監侍衛們一起歡呼起來。

「萬歲爺爺醒啦!」歡呼聲很快傳遍整個園子。

然而等趙昊聞聽喜訊扶著成國公,從翡翠軒趕到聚景閣外時,卻見這裡氣氛有些詭異。

值夜的高拱張居正依然在閣外,臉上掛著既喜且憂的表情。

「什麼情況?」趙昊小聲問岳父。

「陛下醒來了,但……」張居正指了指太陽穴,低聲道:「這裡好像出了點兒問題。」

「……」趙昊心說還真是讓李時珍說著了。

其實三月剛來給皇帝診病時,李時珍就私下對趙昊說,按照張相公描述的癥狀,佛郎機螺旋體可能已經侵入皇帝大腦了。

閏二月上朝時,皇帝那些妄言妄語,就是一個徵兆。

雖然後來皇帝神志恢複了正常,但李時珍和萬密齋都判斷,如果這次皇帝留下什麼後遺症的話,八成還是腦袋出問題……

而這次,是永久了。

「你們莫要演我,這裡明明是我西門府,怎麼又成了皇宮大內?」這時,閣中忽然傳出一個嘶啞的叫聲道:「來保、來興,你們死哪去了?月娘呢?!」

「皇上,你不認得我們了?」接著響起女人的哭聲,還有馮保的尖叫聲:

「快按住皇上,別讓他掉下床來!」

……

外頭大學士都博學多才,趙公子和成國公雖然讀書少,但黃書讀的並不少,聽得不由目瞪口呆。

成國公一邊點贊一邊吃力道:「莊周夢……蝶了?」

「唉。」張居正長嘆口氣,低聲道:「陛下把自己當成書中人物了……」

「這,這是暫時的吧?」高儀也嚇得結巴了。這要是一直不好,那大明的皇帝不就成西門慶了?

趙公子這個瀑布汗啊,好么,皇上終於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樣子了……

唯有高拱跪在地上,痛苦的一言不發,嘴唇都咬破了……

臣子們一直等待天蒙蒙亮,才見萬密齋拖著疲憊的腳步,從裡頭出來。

「萬先生,皇上怎麼樣了?」眾人忙圍上他問道。

「下了針,用了葯,睡過去了。」萬密齋答道。

「那……」高拱抱著一絲僥倖問道:「皇上昨晚是發癔症嗎?」

「也可以這麼說。」萬密齋道。

「那你和李先生肯定能治好吧?」高拱巴望著他問道:「那麼嚴重的病,你們都能救過來了……」

「人腦是最複雜,最無法理解的部位。」萬密齋緩緩搖頭道:「如果是傳統醫學所辨的肝氣鬱結、痰淤阻竅之類證候,尚有醫治之法。」

頓一下,他嘆口氣道:「但之前說過,這是那個病入了腦,損壞了大腦引起的,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至少以江南醫院的水平,不知道怎麼救治。」

「那,會怎樣呢?」高拱澀聲追問道。

「早期表現為性格改變,焦慮不安、易激動、甚至人格改變……」萬密齋便低聲解釋道:「皇上這種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的,可算作最後一種。」

「那往後怎麼發展呢?」

「通常是記憶力,計算力,認知力減退,智力水平退化嚴重,病程晚期可能會發生嚴重的痴呆、截癱、直至植物人。」萬密齋神情凝重道:「不過也有通過長期治療,能維持在一定智能水平,並不惡化的可能。但總之現在,絕對不能刺|激病人,要給他營造最好的康復環境,不然病情惡化會很快的。」

「……」高拱神情複雜的點點頭,沒有再發問。

「那皇上,就一直把自己當成大官人了?」張居正忽然問道。

「更大的可能是間歇性的。」萬密齋答道:「不過隨著病程進展,就不好說了,還得再觀察。」

「蒼天啊!這是要把吾皇折騰成什麼樣啊?」高儀垂淚道。

成國公也顫歪歪表示,自己要去天壇祭天,請老天爺放陛下一條生路。

萬密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能把人救回來,就已經是奇蹟中的奇蹟了,真的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你不懂的。」幾位王公大臣卻一起搖頭嘆氣。

……

接下來幾天,隆慶病程的發展,果如萬密齋所說的那樣。

他有時候會恢複神智,但忽然又瘋瘋癲癲,把自己當成西門慶……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腦袋正常的時間越來越短,當西門慶的時間越來越長……

除了兩位神醫,太醫院的太醫,甚至宅仁醫會的大夫,也都給皇帝看過,一樣無能為力。

兩位娘娘還病急亂投醫,請了和尚道士給皇帝驅邪,自然也無濟於事。

這讓大臣們憂心忡忡,簡直心都碎了。但也不能一直這麼耗下去,三位大學士便商量著輪流派一人在此值守,其餘兩人回內閣處理國事,看顧太子學業。

成國公雖然中風,但還是很識大體的,便也主動加入了輪班值守,這樣能減輕下大學士們負擔。

趙昊倒也想加入,可惜他還不夠格。

就這樣進到了六月。

六月十六這天,天空陰沉沉,潮濕悶熱沒有一絲風。

張居正和高儀正在內閣看奏章,張大受忽然跑進來,說皇上傳兩位大學士即刻覲見。

等他們出文淵閣時,便見太子也被杜茂領出了文華殿。兩位大學士便有了預感,皇帝怕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吩咐……

待一行人趕到皇帝靜養的聚景閣時,等在門口的馮保便直接讓他們進去。

張居正和高儀進去閣中,趨入內寢,這還是他們頭次進來這裡呢。

進去後,他們終於看見了瘦脫了形的皇帝,只見隆慶臉上和脖子上,還明顯留有暗紅色的瘢痕。那是生瘡又癒合後留下的印記,觸目驚心。

怪不得皇上一直不肯見人……

皇后、皇貴妃立於榻左,高拱跪於榻前,長公主立在榻旁,給皇帝輕輕打著扇子。

「父皇……」太子怯生生叫了句,趴在地上不敢看皇帝。

他害怕。

隆慶也沒怪他,只讓他起來立在榻右。待張居正、高儀、和隨後趕來的成國公,跪在高拱身側後,皇帝方緩緩擺了擺手。

馮保手捧著一本黃色封面的上諭,卻不敢開口念,只跪地痛哭。「萬歲爺爺三思啊,太子還小哩……」

這下也引動了幾個女人的哭聲,小胖子也嚇得跟著哭。

「不要吵到陛下,他受不得刺|激。」一旁侍奉的李時珍趕緊開口阻止,唯恐皇帝變身大官人,還給隆慶下了針。

嚇得所有人都噤聲。

「朕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朕不怨誰,咎由自取而已……」隆慶便緩緩開口,吃力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這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變成另一個人,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變回自己。所以得趁著清醒,把社稷大事交代一番。」

說著他嚴厲道:「念!」

「是……」馮保只好擦擦淚,顫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僥倖得活,然元神損傷,失心難愈,自忖難勝先皇託付,思欲釋去重負,以介壽臧,蔽自朕心,亟決大計。」

馮保頓一下,又不知有意無意的提高聲調,接著宣道: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退處廣寒殿。新皇幼小,朕今付之成國公朱希忠並內閣張居正、高儀二公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欽此!」

成國公和張居正高儀伏地慟不能勝,三人痛哭奏曰:「臣受上皇厚恩,誓以死報。東宮雖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務竭盡忠力輔佐東宮,如有不得行者,臣等不敢愛其死。萬望上皇澹泊為心,頤神養志,早日痊癒!」

一邊說一邊放聲大哭,兩宮和太子便也跟著哭,隆慶再度呵斥道:「朕還沒死呢……」

哭聲戛然而止。

待到三位輔政大臣,又拜了嗣君後,張居正方奏道:「啟奏上皇,詔書中,是否落了高閣老的名字?」

「這詔書就是高師傅寫的,他的名字也是他堅持要去掉的……」隆慶這時終於掉下淚來道:「這狠心的老兒,非要棄朕父子而去,朕挽留不得,又有什麼辦法?」

「上皇寬宏,宥臣之罪……」高拱淚如雨下,哽咽道:「然罪臣不能寬宥自己,已是心如枯槁,萬念俱灰,沒法再侍奉新君了……」

「唉……」隆慶無奈的擺擺手,他知道高師傅是在避禍了。但自己這鬼樣子也護不了他,勉強留他在內閣,也是礙人眼的角色,不會有好下場的……

倒不如同意他主動求退,這樣各方面都沒撕破臉,高師傅的晚景也不至於太凄涼。

他其實很想留高拱陪在自己身邊,但想到史書中陳玄禮和高力士的遭遇,他便沒有自私。

只像個孩子似的央求道:「那你要常來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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